解析《大雨》的深意与细节,世界如美梦般残酷

聊《大雨》,离不开《大护法》的世界观。不过它们之间并没有情节上的联系,而是指《大雨》与《大护法》之间,存在着一种世界观和价值体系的共融,这一部分的展现,我们可以用深度、现实或黑暗去形容,却远难用这些词概括。只能说,这是国产动画中极少有其他作品做到过的。
从两部动画看,不思凡对“人”与“非人”,或者“人的异化”这类主题很感兴趣,《大护法》中,花生人长出成熟的标志鬼蘑菇被污名化为瘟疫,会被枪决,假神仙所代表的集权主义,扼杀着他们从“非人到人”的可能。
有了这样的前情,再来看《大雨》的故事,隐蛟附身让人成为行尸走肉,追逐权富者最终都面目模糊,麻木的状态可以“传染”,这其实是在说让“人”成为“非人”故事。上层的作恶与强权,底层的困苦与无奈,是从《大护法》中继承而来的关注点,这种写出了各色阶层众生相的视野,比起以大护法的闯入者视角去揭秘的悬疑感,是种多了几分苍凉感的关怀。
我们可以从“美梦”、“世界”、“残酷”这三个词,去看《大雨》所想展示的这种生存逻辑,下面我会列出这三个关键词涉及到的细节和设定,并逐个分析,也欢迎大家一起来讨论。
关键词——美梦
-底层的梦
对于大谷子这样的逃犯来说,找到财宝就等同于给馒头带来好生活,现实根本不会这么简单。这种天真到幼稚的想法,就是属于他们这种底层人的“美梦”。
片中的戏鼓船,主要以馒头的视角呈现,带着一种诡谲的华丽感。戏鼓船的华丽和船下的山野景观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不是这个时代、这个穷困语境里会出现的空间。比起船,它更像是,梦。一场大谷子和馒头这种阶层的人,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戏鼓船
其实戏鼓船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演出空间,通常叫“船台”,意为在船上或水上设立的水上戏台,《史记》里“十八年,齐桓公与蔡女戏舟中,夫人荡舟”被认为是最早的舟船被用于娱乐的记载之一。因为有出土的文物记载过船台演出、祭祀的场景,也有学说认为,我们如今常见的赛龙舟,也叫竞渡,最初并不是为了纪念屈原或伍子胥,而是一种上古时代先民为了魇水怪、镇水患而举行的水上祭祀活动。刚好在《大雨》的故事里,也有隐蛟王这样的水怪存在。

在这样的背景下来看片中戏鼓船的设定,它对于“美梦”的象征就更为强烈了,一方面,祭祀代表着人们对于生活样貌的期望,那是一种梦;而戏台上的演出,同样也是“大梦一场”的戏剧场景。

-戏班伶人
片中,戏鼓船上穆家班的成员们都已经被隐蛟附身,变成了怪物。有一群“小戏伶”始终在唱着细思极恐的歌谣,处在醒不来的噩梦之中。想要重振旗鼓的老船王,一直在用重生的“梦”诱惑他们。但我们也都知道,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哪来的什么重生呢?区别不过是,到底要做无意识的行尸走肉,还是要做有意识、助纣为虐的怪物罢了。
所以对于穆家班的戏伶们来说,重振戏班,也是一场繁华的噩梦,他们的唱段,“在自己的梦里做胆小鬼,在别人的梦里做大英雄”,其实就已经揭示了梦的虚妄。

关键词——世界
-角色的名字
“世界”的现实与美梦完全不同。从角色们的名字我们就能看出这部分现实。大谷子和馒头一路上都在找吃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他们却一个叫“谷子”一个叫“馒头”,都是食物的名字,一方面可以说是反讽,一方面,这也可以说是,大谷子在起名时,就对这个小孩寄予了美好的愿望——仅仅只是吃饱而已。
与此同时,他们遇到的浪人柳大乐、女监军柳子彦和她的父亲,是可以执掌军团的权贵阶层。他们的姓“柳”其实就已经带有文侠气质,与食物的名字拉开了差距。
比起大谷子和馒头的赤脚短衫,他们身骑白马,肩套皮草,高靴华冠,虽然在同一个地方相遇,但显然社会地位更高。这种阶级差异,上层权贵可以轻易决定底层命运的悬殊感,也是《大雨》想要展现的世界的现实。
馒头一开始是不懂这些的,在大谷子用谎言编造的美梦里,他会以为追踪的官兵是在保护他们,而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在跟大谷子分开后,他才会慢慢明白。

关键词——残酷
-雨与伞
故事的设定里,惊蛰这天大雨落下后,戏鼓船背后的邪恶力量会爆发。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名叫《大雨》的故事里,直到大雨落下后,也不算有真正的“伞”出现,
“伞”在片中,是以怪物的形态出现的。它不遮挡雨,不保护大雨中的人们,反而是种污染性、吞噬性、传染性的存在。
在这里,我们需要从“伞”的意义,去倒推“雨”的意义。

伞这个字在汉语里出现的比较晚,更早的时候以“盖”出现,《古今注·舆服》里称之为“华盖,黄帝所作也。”在古代,用伞有规制,更涉及到官仪,普通人不能打,只能用斗笠蓑衣,就像《孔子家语·致思》里就写过“孔子将行,雨,无盖”。在官家规仪里,伞甚至还有皇权的象征,代表荫庇天下。
隐蛟在故事中可以化身为伞,束缚住人的眼睛、手部和上身,把他们变成行尸走肉,这个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它所代表的怪物,背后是隐蛟王,象征着力量、欲望和权力,它只为向自己臣服的人“打伞”,那是屈服于权贵、相信权贵力量,或试图接近权贵的普通人,最终的结果,当然是吞噬他们,让他们从“人”变为“非人”。
说到这里,你们也就明白了,大雨在这里,其实成为了一种“平等”的象征。它更接近于南怀瑾对庄子哲学中“大仁不仁”的解读,“天地没有仁与不仁的观念,包容万象一切……下雨也一样,好地方也下,坏地方也下。”
大雨,是让众生平等的存在,但它同时也洗去了掩饰,让我们看到了不平等、不公道的现象正广存于世间,这种原本会均匀地淋湿人们的物候,因为“伞”的出现,浇出的,是这个世界的倾斜与薄厚。

-“人”与“非人”
就像前面说到过的,不思凡很擅长借动画来隐喻“人的异化”,类似《大护法》中的花生人、鬼蘑菇、假神仙,《大雨》中同样有带有强烈社会寓言的设定。
首先是可以“人传人”,也可以通过病原体传播的隐蛟,被附身/传染/中毒的人最终会失去自我意识,变成行尸走肉,成为怪物,并最终死去。染病的人成为“非人”,这部分的暗示意味,是大家都心有余悸的过去。
然后则是那些龙耳军团的官兵,他们始终以蒙面的情况出现,看不见面容,也就意味着他们并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抽象的、都拥有相同面目的“工具”。

女监军、她的父亲军头,是官兵中为数不多露出面貌的人,这也意味着只有掌权者才有资格成为具体的人,但再往深想一步,他们真的能被称为人吗?军头虽然没被隐蛟附身,但眼中只有利益的他,和被隐蛟控制的麻木躯体其实并没有根本上的区别,他同样也是“非人”。
馒头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小娄称他们这些上船的人为“肥料”,且“每个人都是戏鼓船的肥料”其实就是在说,在系统性的问题下,无论权位高低,人人都是系统性和社会机器的“肥料”。
这,便是美梦醒来后,世界的残酷面。从这个维度上来看,馒头和大谷子父子线的温情虽然贯穿了整部影片,但它的底色,其实是与《大护法》一样残酷和黑暗的寓言。

不过我想,除了那个隐蛟化成的,遮蔽了人们耳目的、吞噬人们自由与自我的伞之外,在大雨之下,应该还存在另一种“伞”,那就是大谷子和馒头之间的关系。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不仅仅是戏鼓船、戏班演的戏、重生的幻影代表着梦,而是就连整个故事,都是大谷子说给馒头的梦呢?大谷子不想让馒头看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有这样一个故事,馒头或许就能接受,自己这个逃犯的去世,是一场诗意的冒险;而那声爸爸,也终于可以听得理所应当了。
馒头想要用踩影子的游戏去留住父亲,就像外形设计参照了酒瓶的游侠柳大乐,最终留下了那把属于戏班少主穆影之的琴。这些被留下,被看重,被相信的琴声和童稚,比起那些官兵的枪炮,是真正的、具体的“人”,也是我们所能拥有的,在长梦醒来之后,与这个残酷世界对抗的最大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