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性的人

平山的工作是在闹市扫厕所,但他与寺庙里的那些修行者并无不同,他要是写自传,书名或许可以叫《禅与公共厕所清洁艺术》。修行这个词可能严重了些,轻巧一点的词更适合他,比如植物性。
是木心曾被这样评论的。有人说木心不是动物性而是植物性的人,他慢慢长慢慢长,最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木心自己提出“动物性”和“植物性”的说法,他认为政治是动物性的,政治工作者有极强的世俗欲望,参与性和导向性强;而艺术是植物性的,艺术工作者总是与群体保持距离,冷眼旁观。
平山显然是后者。他白天随时随地观察树、拍摄树,晚上回家又读幸田文的《木》,闭上眼睛后脑子里也是树,做很多关于树的梦。按理说,梦是被压抑欲望的变相满足。但平山即便是做梦,也只是梦见一些树影而已。他的梦里没有人物,没有故事,也没有情绪。他连做梦都没有欲望。
周围的人都在急,但我不急,这是树的脾气。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不违背自己的能力,萌芽有时,开花有时,落叶有时,完全顺乎自然的时令,这是树的作息。同时自然不是铁板一块,它也有各种不确定性,但树都能适应下来,这是树的变通。这些也都是平山的特质。
但是,植物性的人,不是植物人。
树非朽木而有生命,树的血管里也有激流。如果用高倍耳麦对准树干,你可以听到低沉的隆隆声,那是树木生长的振动。伴随着这种低沉的振动,还有尖细的水流高音,噗噗,噗噗——水分正时刻不停地从根部向树冠输送,经过成千上万的管道,到达每一片树叶。
树不仅内在涌动着,对外界也有交流的欲望。树不是孤军奋战,树与树之间彼此支撑。这种活动则更加隐秘。树根以及树根上的真菌在泥土里向四周延伸,这些真菌虽然发端于一棵树,但它们本身是自由的,它们延伸到另一棵树的根部,和别的真菌达成会面。一棵接一棵,一棵接一棵,一个庞大复杂的地下网络共同体就这样形成。通过这些菌丝,树和树分享着信息和水分。它们的联系不是群鸟那样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而是不动声色但坚如磐石。
平山和侄女之间建立起了这样的联系,安静并快乐。而侄女离开后,平山那些关于树的黑漆漆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人影。



焦虑出现了啊。这才是所谓的梦的本质吧,焦虑。这是一个人该做的梦。这时平山再去找书,不再是单纯的写自然的《木》,而是写情感的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书店老板娘关于海史密斯的那句话,正是点出了平山此刻出现了焦虑。看吧,不要投入感情,投入的结果就是这样。
经过某种治愈后,在最后一场关于梦境的画面中,终于又只剩下单纯的水流和树影了。他似乎恢复了平静。不容易,选一首歌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吧,他挑了Feeling Good。真是不错啊,恢复平静的感觉,感觉很好。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可是为什么,他一边笑的时候,又一边流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