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队:一场没那么难熬的雪

当程兵终于卸下了背负12年的重担,逆着街头的光影走向熙熙攘攘的人潮,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会有人知道,这个鼻青脸肿的疲惫的中年人刚刚完成了一件怎样的壮举。 要在人海茫茫里找到一个人需要多久?没有支援,没有配合,不掌握任何高科技手段,全靠最基础的摸排走访。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早就过了无数倍的黄金72小时,他要找的人反侦察能力极强,谨小慎微,改头换面,仅有的痕迹辗转明灭在全国各地,无从辨别真假。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程兵的答案是,12年。 时代的一片雪花,落到个体的头上就是无法承受之重。那个雨夜让一个14岁的花季少女惨死,一个家庭就此破碎。母亲精神失常也在几年后去世,只剩下父亲六年来还在执着地追问人抓到没有。他的师父死了,三大队散了,前程毁了,家也没了。这些伤疤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掩盖,可是总要有人记得受难者的冤魂,总要有人不得不时刻警醒,为了恒久不可愈合的隐痛。 人活一世有太多不能两全的东西。面临选择的时候,总要有所割舍。不是所有人都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更不是所有人都无牵无挂。你有执着,这很好,可如果这执着要你辜负即使你入狱也对你不离不弃的妻子呢?如果这执着要你置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前程于不顾呢?如果这执着要你放弃灰暗路途上终于遇见的挚爱呢?如果这执着要你重病缠身,举步维艰呢?天平的另一端放着太多的东西,如果是你的父母呢?如果是你的妻儿呢?如果是你的追求,你的理想,你的欲望,你的责任呢? 程兵,艰难地抛下所有的一切,活成一个孤家寡人,一点一点,活成了他要找的那个杀人犯的样子。他摸爬滚打,走遍了各行各业,不知道要找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只是不去看所有的退路,像在无尽的雪原里找寻方向。他甚至来不及重新融入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科技的触角在他对岸的世界里飞速延伸,他一无所知,只是闷头赶路,用着他那一代刑警用惯了的老办法老手段,铁了心要在整片雪原的雪花里找到他刻进脑子里的那一片。 雪是很冷的。有太多亏欠压在他的肩上,压弯了他的脊梁。是为一口气,为一个理。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承认这世道竟让坏人享福好人受难。他找了好多年,找得快要麻木了还是机械地往前走。直到他看到曾经被他庇护过的行人,在折返来报恩的路上,冻毙于风雪。 他再回头,来路茫茫,他早已无人可寄托。只剩尘满面,鬓如霜。 最苦的日子,源于看不到希望。程兵让我想到张宪臣,想到同样是漫漫长夜里,没人能笃定真的存在一个黎明,没人能说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有意义,可是眼前的黑暗与恐惧却要真真切切用自己和至亲的血肉去殉。马迭尔酒店门口的大雪吹啊吹,吹到京海,一层又一层,落在那个叫安欣的警察头上身上。一天又一天,一封信又一封信,佝偻着腰,守着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京海,守着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孤独,沉默着,等待着。 正因为无法苛责妥协,所以执着更加可贵。他们难道生来勇敢,只不过跟你我一样的肉体凡胎恰好穿上了警服,恰好还奢望沉冤得雪,天理昭昭。 总要有人去做的。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时代的信仰才不会垮塌。才能让人相信老天有眼,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有一天烈日堂皇,冰消雪化。 所以是他,哪怕侦查手段飞速进步的2013年,仍然是他抓住了王二勇。没有支援,没有配合,不掌握任何高科技手段,独自一人,趟过千山万水,抓住了这个苟活了12年的恶魔。 大仇得报执念了却的那一刻,我们与他们一起陷入迷茫。他是雪原里孤独的战士,一朝回到春暖花开的人间。其实人间一直在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寒冬凛冽。现在他的冬天结束了,可是中断12年的节奏该如何接续,没有人知道。 值得吗?值得吗?没有值得,只有心安。当他说出“三大队,任务完成”的那一刻起,他心头的雪才真正开始融化。他一步一步走向人间,积雪慢慢化成雪水,向下渗入沉眠的原野。连最坚韧的树也摧折过的地方,随着开春,会绽放漫山遍野的兰花。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即使停滞了12年,依然有一千种尊严的活法。 那些融化的雪,会在万物生灵的呼吸和脉动里,蒸腾,上升,随着气流,变成朗朗青天上灿烂的云霞。挑一个好日子,它会化成淅淅沥沥的小雨点,那是珍贵的春雨,带着生命轮回的希望,重返人间。 希望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有了希望,就不必再问值不值得。它是世人历尽风霜的铠甲,是抵御庸俗侵蚀的金色盾牌,是医治灵魂空虚的良药。 无怨无悔,问心无愧,那是时光对理想主义者的最高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