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漫步”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某种程度上,《公园的沙地》拍出了张律在《漫长的告白》里想拍却没拍出来的东西。
文 / 璐璐
《公园的沙地》和《漫长的告白》本质上是同一部电影。
或者说,它们在结构、人物关系设定和情节编排上有太多相似之处,这样的相似程度值得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一番。
首先,两部电影的主角都是“闯入者”身份,《漫》中是闯入异国他乡,《公》中是闯入一个被虚构出来的异地小镇。
不过,《漫》的两位主角立冬和立春是为了主动追寻未曾放下过的记忆(无论是立冬追寻柳川也好,还是立春追寻记忆中年轻的自己也罢),而《公》的主角坂口是半主动地接受了调查异地小镇とばこ的任务,并为当地杂志提供宣传素材。
主动和半主动,让两部电影之后的走向完全不同。
我们可以看出,张律在《漫》中为立冬和立春的追寻做了很多设计,就像话剧舞台的演员串场一般,在A场B地念完台词就要去到C场D地做下一个动作。时间刻度和空间地标被完全绑定在一起,这样做的好处是叙事节奏可控,坏处是略显机械。当然,由于主角是带着目的来的,开场设计感略重似乎也无可厚非。
《公》中的主角坂口则不带有明确的目的,以被误解的身份,带着她谈不上认同的任务,游走在自己不熟悉的小镇街区,不断遇到途中的偶发事件。时间、空间没有明确的对应关系,可以说毫不相干。正如导演黑川幸则在访谈中提到的,“并不需要你抱着目的去主动地行走和寻找”。
我不确定称两者为“漫步电影”是否合适(可能算公路电影的一种延伸),但“漫步”确实在两部电影中都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在《漫》中,三位主角以三人行的漫步模式穿梭在柳川的大街小巷,期间穿插着被肉眼可见的安排好的人物和事件;而《公》虽然也有漫步的设计,但黑川幸则给了主角更多的选择,只给定起点和终点,过程尽可能让演员自行发挥,不像《漫》一样,只有一条确定的路。
从观感上,《漫》会逐渐耗尽观者的精力,因为在电影的主体部分,张律塞进了太多的人物和线索:池松壮亮扮演的民宿老板(单这一个人物串起的四角恋关系就足够复杂),小酒馆的可爱老婆婆,民宿老板失踪的女儿,装扮成小野洋子的古怪乐手,在河里冬泳的韩国老头,亚洲最大的摩托艇训练学校,ktv墙上挂着的国家地图木板,街边突如其来的探戈舞,上个世纪的歌曲,模棱两可的对话……更让人感到疲惫的是,他让这些不同元素发生关系时,丝毫不讲节制和逻辑,只是一味地让它们发生,不关心中间是否真的发生了化学反应,最后全部打包扔给了观者。
本片则显得更轻巧自然,《公》中的人物数量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且在非主要人物出场时,主角和配角之间的互动在相应的场次就实现了闭环,这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不停带着疑问去看电影,更不需要把疑问带出电影院。这当然也是一种设计,但导演在剧作上制造的这种“漫不经心”,更益于我们进入电影,观感上也让人感到更舒服。
还值得一提的是,《漫》是两男一女的三人行设定,而《公》是单一主角,大多情节都只围绕着1+n(n≤2)的人物设定展开叙事,这在“保证主角能够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为其他线索提供了更多留白。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张律制造了大段的矛盾、冲突去讲述柳川和民宿老板之间的纠葛,却并没有讲得特别明白(或者说并没有必要);而黑川幸则只用了几段对话、几个场景和一个纹身,就彻底讲透了两个配角男女之间的“历史”。其实,他也没有想刻意表达什么,但两个镜头就激发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某种程度上,《公园的沙池》拍出了张律在《漫长的告白》里想拍却没拍出来的东西。这是一个有点大的讽刺。
当然,本片的目的也并不是讲这对男女的历史(讽刺似乎更大了),且这里还有一个取巧的地方,坂口分别和两位配角男女漫步了一段路,我们在观看两个不同的段落过程中,分别了解了两个角色的身世和特质,为之后他们的接触提前做了意识准备。
也正因为有更多的留白,本片也更具松弛感,这集中体现在了主角坂口身上,不仅是那些有趣的故事和互动,她喜剧式的表演(据说她和导演一起看过经典喜剧片,导演本人也喜欢喜剧片)也让电影锦上添花。
在情节编排上,两部电影都是泛情节剧,然而即使是情节剧的内核,《公》一以贯之的松弛感抹去了剧作本该有的棱角,让观者更容易被情节本身所吸引。
最核心的不同在于,《漫》在开头就将rosebud的含义较为明确地告知了观者,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顺理成章地跟随立冬和立春的脚步,踏上Yanagawa这片土地,去寻找柳川,更进一步去寻找他们在过去人生中逝去却未曾抓住的东西。在追寻部分则以漫步电影的方式去推进;而《公》似乎恰好相反,以松散的漫步电影结构为主,中间穿插几个有些设计的点,并在后半段以不经意的方式,将所有的碎片串联,收束在了合适的位置。
编排的不同并没有高下之分,因为在两部电影的前半部分都完成的相当不错,甚至在我看来,《漫》要略优于《公》。而正如前段所提,《漫》在追寻部分毫不克制,以至于整部电影在后半段滑向了语焉不详的状态,并一发不可收拾,扰乱了观者的视线,最终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rosebud牵引力。《漫》中所有的设计,就好像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一般,把被设计的人物、情节,连同导演自己的想法一起,僵硬地钉在了床上,而它们本该在电影营造的“梦境”中自由伸缩和游走。
反观《公》,导演黑川幸则承认,他在电影剧本的设计上是下了大功夫的,而且其中也不乏他自己的一些小心思(比如片中的年轻建筑师就带着对衰退工业城市未来的担忧)。但这些设计并没有打扰到电影主体,反而作为暗线成为了主角坂口触发支线任务的NPC,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提到“梦境”,两部电影也各自具有梦幻感十足的场景。《漫》中以Yanagawa的“后海”最为突出,并在柳川跳探戈舞的段落集中体现出来;而《公》中坂口和其他两位小伙伴在街区里的举办派对、喝酒玩乐的场景,让人印象深刻。两部电影也同样拥有出色的音乐加持,《漫》中颇具年代感的音乐牵引着观者进入三位主角的记忆中;《公》中诡异氛围的电子乐进一步拓宽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回到创作本身,两位导演不同的创作理念在电影中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以隐喻见长的张律自然不必多说,只不过《漫》的题材不适合插入太多具有指涉意味的元素,可以明显感觉到《漫》和《福冈》的差距,《漫》的刻意导致了动作变形,后者才是信手拈来的佳作。
《公》更像导演自己日常生活的一次速写,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一个人在城市郊区喝酒逛街,尽量远离人群,尽可能多的给生活留白。拍片则尽可能精简设计,有点“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意味。
总的来说,张律用脆弱的方式,拍了一部更电影的电影。而本片的导演黑川幸则用反脆弱的方式,拍了一部更生活的电影。
在刺耳音乐的包裹中,这场漫步戛然而止。
202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