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下流人生的泥沼
看完巢感慨万分，映后交流时秦导和观众们聊到最后都在问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主人公房君睿为什么一直都无法走出困境？
房君睿家住上海市中心，有父母照顾，有朋友相助，不愁衣食住行，甚至有闲钱投入自己的爱好，他并不是社会的最底层，甚至在很多人眼里他人生的牌面已经不错了，按理来说有机会做出改变，好好生活，然而，他却永远走不出他掉入的那个泥沼。
最近我正好读完一本书《下流社会》，推荐给大家，如果说《巢》是对失意个体日常处境的关注和揭露，《下流社会》则是用调研和数据，试图解读类似房君睿的这样一群人在社会中的出现，也就是社会正在走向下流化。作者定义所谓“下流”，并非社会最底层，而是指中产阶层的下层群体，他们虽然衣食无忧，但与真正的中产并不相同，判断的标准并不局限于收入的低下，更是“其人际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热情、学习意愿、消费欲望等也全都较之一般人更为低下，概而言之，即是对全盘人生热情低下，其结果导致收入很难得到提高，单身的比例也极高。”
我原本以为作者所说的这种状态就是我们现在流行的“躺平”，但随着导演走进房君睿的世界，我才发现，实际状态远比躺平还要糟糕。
书中的调研结果出乎意料，比起社会上流，下流里面反而有更多人追求个性，追求自我主张和自我价值实现，说白了就是有理想有抱负：要发扬自己的个性，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做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过有意义的人生，拒绝为金钱而妥协，拒绝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工作和人生。
以上的人生观是不是非常熟悉？没错，这正是现代社会主流所鼓吹的观念，是房君睿所相信的，也是越来越多年轻人所认为理所当然的人生。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个个成功的案例，有些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成为了很厉害的漫画家、乐手、时装设计师、摄影师、导演（对的，秦潇越导演也在其列，手动狗头）等等，这样的人生观之下，诞生了许多有名气有才华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人。所以，就很少有人能够冷静思考，这一套对自己来说是不是真的可行。
谁告诉你追求自我主张就能获得人生的幸福？那也得你追求得到啊！
主流价值导向和成功案例都导致我们对一个事实视而不见，那就是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平庸的人，绝大多数的自我主张都会遭受失败打击。“失败者”中的很多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在一定程度上妥协了，早早认清现实，之后也可能过着还不错的人生，然而那些自我主张过于强烈、却在进入社会多年之后依旧没有能力实现理想抱负的人，便一直停留在幻想中，过着对现实极度失望的日子，对全盘人生丧失热枕，靠着抱怨社会不公、抱怨自己的生不逢时度过余生。房君睿便是这样的下流人群中的一个小小缩影。
毕竟一个人再如何痛下决心，也不可能对自己以往的人生全盘否定，敲碎自己多年坚信的价值体系，再基于现实的苟且去做自我重构。
所以，他还能如何改变呢？只能在立即毁灭和缓慢毁灭之中二而择一，实际上他等于没有选择。
《下流社会》的作者调查发现，下流中很多人都过于坚持自我主张，喜欢独处，不善交际，他们往往朋友不多，找工作也不太顺利，很容易沦为非正规就业者，如自由打工者、零工、派遣雇员，工作不稳定、收入较少，他们的结婚率、生育率都极其低。所以房君睿的人生困境似乎是必然，能走出的概率才是微乎其微。
所以你发现了吗？追求自我实现的主流观念，本质上只是为了这个社会能够得到（卷出）更多更好的人才为其所用，而非为了让我们过得幸福。它被包装成一颗唾手可得的蜜糖，以此骗取我们的努力。细思极恐，我们与房君睿没有什么本质不同，都是被牺牲掉的“失败者”，只是程度境地不同罢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朋友会在房君睿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想起年轻时的某些挣扎与妥协。也许走错一步便会陷入下流人生的危机感，亦让人背脊发凉。
再抽离一步，《下流社会》写作的大背景是日本经济危机之后，长期处于经济不景气状况下的社会，研究发现日本社会阶层开始走向两极分化，中流比例减少，其中极少数进入上流，更多人跌入下流。作者在书的最后引出了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日本社会阶层的分裂愈演愈烈，上流、下流越来越彼此仇视，无法相互理解。上流与中流作为努力经营家庭、努力工作挣钱、甚至经常加班的正经职场人，对下流自甘堕落、懒散、毫无责任感的生活方式愈发无法容忍、甚至十分愤怒。
我想，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有的观众看完本片会对房君睿无法产生同情，也无法理解导演为何要把镜头对准他了。
银幕之外，每个人的故事还在继续，房君睿家的新房建好了，但一家人并没有搬进去住，而是把儿子的书搬了进去；房君睿父亲差点能卖掉自己的画挣钱，但因为他并不信教，教会没有接受他的作品；杨光与妻子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钱帮助有困难的人，但在最近的经济背景下，他也开始担忧自己的生计。
最后感谢秦导提供了这样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和视角，如果没有这部电影，如果只是在生活中、网络上遇到房君睿，我肯定无法将自己抽离出来，以一个观众的视角把他存粹当作银幕上的人物去考虑一些问题。是电影，是纪录片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我相信大家的每一个思考、每一次讨论都弥足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