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借着第十话产生的某些争议,将写过的东西重新汇聚于此。
“为了不从世界中偏离”的“小不可思议”
灯从来不是一个不去努力的主角,而是一个不知道如何努力的主角。
她对世界的认知和“常人”有偏差,比如她喜爱西瓜虫、喜欢收集石头、收集海洋生物创可贴,这些行为对于常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于是她在学校有个外号叫“小不可思议”(不思議ちゃん)。
对这种偏差,灯是从世界的负面反馈中意识到的。在第三话的一段剧情中,灯把西瓜虫送给了朋友,导致了几乎和朋友绝交。若我们认真关注灯的视角:西瓜虫是她真心喜爱的生物,她的笔记屡见以西瓜虫来自喻,第十话才公开的新曲《诗超绊》有一句歌词“若终究要枯死于沥青路上,我宁可永远藏在石头之下”也正是自比西瓜虫。她送西瓜虫导致绝交,这对她的自我认知是颠覆性的——我“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可靠的,我是“从世界中偏移”的一人,所以我不能随意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事。
第三话祥子与灯的相遇,是一个“高山流水”的故事。灯在笔记本中信笔涂下纤细敏感的情绪,祥子为之谱曲;灯在人前唱不出声,祥子引领她去呐喊;灯交出真正的歌词,祥子当即泪目。这正是“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但是祥子的离开就如同她将西瓜虫送给朋友导致的颠覆性后果一样。没有人告诉她正确的理由,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从所见的零星的线索中只能不着边际地猜测是“那时候,我唱不好”。
一次次的负面反馈下,灯与外部世界取得平衡的方式只能是压抑自身。即便她有强烈的与外部世界交流的动机,她敢做的只剩下取得过正面反馈的事情,因为对于她来说,凭自己想法做的尝试从来就不曾成功过——送西瓜虫是如此,CRYCHIC解散亦是如此,第一话说出“一生组乐队”时更是如此。所以,她行动中无不透露着“模仿”的影子,只因模仿是取得正面反馈最简单的方式。第五话的水族馆,灯模仿的是第一话的说着“要有重来的勇气”的爱音;第七话爱音在舞台上紧张,灯模仿的是第三话给自己递水的祥子;第八话灯主动跑到素世学校,这是模仿第六话的在立希的校门一直等到日暮的爱音;第九话灯看见素世果断追上,这也还是第六话追逐立希的爱音;乃至第十话强硬地拉回爱音,也恰恰是模仿了不由分说就拉回立希的乐奈。

灯的问题不在于被动或者不努力,而是在她的认知里根本就不存在“正确的努力方向”。
第七话关于《春日影》的设问
第七话的《春日影》很有意思。素世的“为什么要演奏《春日影》”是一道设问。乐奈的回答是“我会弹当时想弹的曲子”(第七话live素世和乐奈的救场MC)、灯的回答是“我感觉到被祥子鼓励,所以我只能努力去唱了”(第七话live中场MC)、爱音的回答是“一直在练习春日影”(第六话开头爱音ipad中的春日影曲谱)、立希的回答是“这首歌让我知道自己也有资格活着”(第五话素世和立希的对话)。因此,《春日影》形式上是乐奈弹前奏启动的,实质是灯的情绪引发的,更深层是各人的复杂感情共同策动的。
mygo的五人,在春日影里直观地分为两组,灯和乐奈为一组,她们构成春日影的内在;其他三人为一组,她们是春日影和外部世界的碰撞。
自然,在第三话的时候,春日影侧重于“我们CRYCHIC的歌”(第三话祥子语),灯对祥子的感情被淡化,放到了对乐团的感情之后。但是到了第七话,这种被掩藏的感情得到了重述。前面已经说过灯与祥子的故事是“高山流水”的故事,那么灯对祥子自然怀有“遇知音”的感激与怀念。灯的MC实际上也是这份感情的表达,和春日影的写作动机和核心情感是相通的,所以春日影才被MC水到渠成地引出。
而乐奈呢,她的动机是心情和气氛,因此可以将乐奈视作灯的分身。春日影在感情上是由灯主导的,在形式上则必须有一个前奏带起,这个启动的引子从形式上已经决定了不可能是鼓手,而爱音没这个能力、素世没这个意愿,原曲的前奏分离出来成为观众,重担反而落在了之前剧情中最放荡不羁、不靠谱的乐奈肩上,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
春日影奏起的一刻,镜头连续给到祥子、爱音、立希、素世,祥子大感动摇、爱音猝不及防、立希满脸欣喜、素世黯然神伤,灯则是唱起首句才回到镜头中央,坚定地握着麦克风。台上的灯(和乐奈),是献曲、致谢、感怀,在台下的祥子听来,料想不会觉得是告别,而是感到辜负、有愧、不忍,亦是包含留恋等等情绪的混合体促使其逃离现场。

与灯和乐奈一词一曲代表的内在的春日影不同,素世、爱音、立希是带着“杂念”进入春日影的,她们未必理解得到春日影突然启动的原因和词曲潜藏的灯对祥子的深情。但是,她们有着属于自己的、和春日影紧密相连的情绪,在演出的调度下,细腻的情感纤毫毕现。当她们顺利接上春日影各自的部分时,前六话结下的独属于这个团体不解之缘呈现于人前。
从春日影开始的、解读与拒绝解读的分界线
从第七话开始,连续三话的矛盾轰炸让观众大呼过瘾,但也就此划定了分界线。第十话很多评论让我感受到和当初《孤独摇滚》被指责“消费社恐”的时期同样的痛苦——明明它想传达的东西就摆在那里,很多人却拿出一副拒绝解读并沾沾自喜的态度。
其实在《春日影》的第七话,这条分界线就已经出现。我看到不止一个人提出“春日影是乐奈随便弹的”/“乐奈是无感情的舞台装置”——但只要稍微再回顾一下就知道,灯的MC在先、乐奈的前奏在后,乐奈的伴奏在配合灯,那么乐奈的前奏自然也是被灯带起的。
在春日影之后这条分界线变得越发明显,越来越多的人对素世的解读止于“心机”,对于素世对待新团的感情置若罔闻;对乐奈的解读止于“随心所欲”,而对乐奈对待感情的敏锐一无所知。至于灯,那就更是以“吉祥物”和“团宠”为标签了。——这样的观众,无论给出怎样的结局,都必然是无法满足他们的了。
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世界给灯的负面反馈不曾减损灯自我表达的强烈愿望,当mygo被摧毁之后,脑内的杂音、初华的引导、记忆中祥子的鼓励,让灯捏合了“诗”、“呐喊”、“live”等要素,创造了十分极端又极致浪漫的表达方式——我就站在live的舞台上,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地将自己的想法喊出去,它们会自己去往该到的地方。我可以想象到,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若四人一直不来,她就会一直把live开下去。

灯的诗首先拉回了乐奈。既然第七话乐奈能够体会灯的感激之情,那么对于灯的诗歌所蕴藏的“组一生乐队”的意志,她也是不难领悟的,这应合的是乐奈对于一个稳定的「居場所」的渴望,所以乐奈对灯的评价重新变为“有趣的女孩子”。乐奈加入后又迅速拉回立希,这正是灯所需要的“正向反馈”。因为见到立希回归,灯也就有了“模仿乐奈拉立希一样强硬地将爱音拉回”的勇气和动力。


在灯开live之后,有一个镜头给到爱音绑上创可贴的手指,这里表达的是两件事,一是爱音在离队后仍然坚持练习,所以手指才会受伤;二是手指上的创可贴已经不再是灯给的海洋世界,而是普通的创可贴。于是我们也不难读出爱音第九话的那句平静的“哦”其实并不平静,实际上她很害怕,她对于自己吉他弹得不好这一点依然是自卑的,她不敢将自己与素世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轻重,所以再一次逃避了。爱音没有理由将素世的想法迁怒于灯,她对灯的回避是基于这点被放上天平的恐惧。
素世的状态和灯最接近,但灯的消息却离素世最远,于是睦站出来充当了传信鸽。第二话从祥子之口说出的“传信鸽”这个问题,祥子是在说睦也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有权自己作出判断。而睦对于一再没有回应素世的期待是有愧的,所以她这次作出了“当素世的传信鸽”的判断。尽管她好像什么也没传,但是,对灯来说,迷失的感觉实在太熟悉、太有共鸣,只有只言片语也足以探明素世的心境。
第十话有个镜头,爱音走到素世家楼下的大门后,是有一些迟疑的,素世虽然表情显得不耐烦,却还是侧目过去等了爱音一下。我想关于素世对爱音和mygo有没有感情这个问题,已在不言中了。
除了众成员归位这条线索,另一条很容易被忽略的线索是灯的这首《诗超绊》一直在修改。她在台上朗诵的过程,更是一个苦吟、推敲的过程。一边在传达,一边又在自我审视和反思。凝练的诗句、顺畅的表达,是在一次次朗诵和修改后形成的,前半的独白和后半的歌曲共同构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参考b站上另一位的评论来说,这个成诗的过程是自我解剖的过程,将诗公开于众的痛苦无异于对自己公开处刑。念诗的过程对有些人来说“有点尬”,却恰是观感的传达,即台上的灯同样承受着这份自我暴露的痛楚,这段的存在是有必要性的。


迷子的惺惺相惜
素世的故事另一篇影评已经讲过了。我想强调的是,在日本动漫普遍以“有妹有房、父母双亡”为基础舞台设定的背景下,素世家庭的不完整未必真的侧重于“缺爱”,而是指向与灯等同的,与“寻常世界”的偏离。而素世遵循他人期望的这一点,也未必表明“被他人所压迫”,而是更可能指向个体自身、指向自身面对庞大荒谬的世界时的无力感。
所以,当素世来到舞台上,灯开始读出“我找不到何谓正确答案和普通,世界离我如此遥远,远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是压倒性的共鸣感让素世意识到有责任承担自己该表达的部分,于是她重新拿起贝斯加入演奏。弹奏过程中,素世一边掉下眼泪一边也为自己流泪而惊讶;在曲终之时,素世的动作像是要撕扯什么一般。这正像是第七话MC中讲到的——“我的歌就是我内心的叫喊”——对于乐手来说又何尝不是?触不可及的荒谬世界、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的生活、被压抑的无处宣泄的情感,尽数释放在音乐之中。


《诗超绊》乐声奏起的第二段,灯念白的速度加快,念出的台词大意为:我伤害了你却没来得及道歉,大家因此错开。在彼此缘分未断之际,我一定要将我所有的心意传达给你。此段是灯对mygo四人的肺腑之言(可能也有向祥子传达之意),素世、立希、爱音、乐奈本为接受者,作为乐手又同样承担了表达者的角色。五人心意交叠,情感上开始产生共振。
及至《诗超绊》的最后一段,不得不重提的是mygo其中四人已明示的多重失败:素世是遭遇家庭离异、后又感受家人缺位,这重背景构成素世先于认知和努力的失败;而后素世自发重组CRYCHIC,却不被任何成员理解,这是素世已实在认知到并付出真心努力后的失败。爱音无法适应留学生活、回国后又因不会吉他而逃避,这可以说成是爱音尚未投入全部努力时的失败;而爱音全心全意投入到乐队却遭遇”不被需要“的困境,这是全力争取和努力后的失败。立希面对姐姐和祥子的优秀所生的劣等感,也可以理解为是努力前的失败;而立希有了自己能够发挥作用的乐队却力不从心(整合不成团体、无法挽救解散),这是尽全力努力而遭遇的失败。灯则更是遭遇了西瓜虫事件、CRYCHIC解散和mygo崩溃的一败再败。时至第十话,站在舞台上的四人,都共享着同一份思绪——我已为自己的愿景竭尽全力,却为何总是事与愿违?如果我仍心怀渴望,仍对失败抱有不甘,那么我满腔热血该倾注何处?当《诗超绊》行进至最后一段灯唱出旋律的时候,四人纷纷落下泪来,既是感慨mygo好不容易得以重聚,更是宣泄着对于过往种种失败的不甘。第七话中《春日影》的局外人素世、爱音、立希来到这首《诗超绊》也成为了局中人。
《诗超绊》最后一句歌词”我唱着/唱着让我们成为我们的诗/让我们在这里重新再出发吧“,浅层含义是指mygo五人重新集结,重新出发;但联想到各人过往的失败和抱持的不甘,这句更是在宣言:让我们一起拥抱着失败的过往,重整旗鼓继续前进。
过去总看到有人把什么东西称为“男人的浪漫”,实际上跟男人毫无关联,指称的乃是人际关系之间令人颤栗的共鸣感和不言而喻的默契感。
如果说要有一部作品不使用“男人”传达这种浪漫,我认为mygo第十话做到了。
如此美妙却还是放弃解读,反过来还要质问为何不能表达得更浅显,这是我最不甘心的事情。我只剩最后一句话可以说了: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这世上太多眼泪,你却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