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银河的抗争药方
久违了的银河映像终于出新作《命案》,片名一语双关,一是指作为犯罪事件的命案,二是与命运有关的一桩公案,而影片重点要探讨的是后一层意思,前一层意思是表面噱头,点缀。
需要特别提到的一个背景是,《命案》是李泽楷旗下电讯盈科成立的新娱乐公司MakerVille投资出品的第一部电影——在大陆市场转战多年后,杜琪峰最终选择回归本港本土,选择他最信赖的弟子郑保瑞(据说已钦定为接班人),执导了这部可以看作银河映像重启行动的新作。只是不知是否有意为之,与当年银河映像的开山作《一个字头的诞生》如出一辙,《命案》探讨了银河电影最重要的母题:命运。
银河命运母题电影比较突出的有三部,《大只佬》以高超的佛理探讨了超越俗谛认知的因果论,《意外》以近乎尼采“永恒回归”式的哲思来探讨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关系,有这两部电影压阵,银河电影的整体水平可以说完全不输同样以拍摄形而上风格犯罪片著称的梅尔维尔。银河另外一部经典的命运电影是《柔道龙虎榜》,这是一部奋发励志之作,向黑泽明式勇猛精进精神致敬,意图重新书写狮子山下精神。
《命案》前面部分粗看令人有点目眩,紫微斗数、大悲咒、改命类似《神探》“开天眼”般的东方高概念,命理师不断口念“花,凋谢后,才有果”,又很容易令人想到《大只佬》里的因果论,但随着后半段剧情的愈加深入,尤其天台戏的高潮部分徐徐展开,真正核心的旨意终于清晰显露了出来。
由于现实语境的巨大差异,从《拆弹专家》、《怒火·重案》到今年的《毒舌律师》,香港观众一目了然的表达母题,对内地的普通观众来说却经常不明所以,典型例子即是,相当数量的内地观众会质疑引发全港观众强烈情感共振的《毒舌律师》其诉讼环节的逻辑合理性。从作者论的角度来说,《命案》延续了郑保瑞上一部作品《智齿》的抗争母题,只是抗争对象升级,由外来势力(怪兽片类型的底子)升级为普遍的命运困境(为何升级,这里不便展开细说)。但区别于韦家辉、司徒锦源的思路,游乃海操盘的这个剧本,并没有由一味向形而上层次发展出讨论命运的哲性含义,影片的核心思路是展现了不同的两种面对命定之运的态度,而这两种思路,恰好一是东方,一是西方,一则以喜,一则以悲。
由本港偶像天团MIRROR队长杨乐文扮演的茶餐厅少东,要抗争的宿命是杀人,林家栋扮演的命理师要抗争的宿命是成为疯子。我们可以直接跳到影片的天台高潮戏。在终极的命定的杀戮到来之前,少东自比蚂蚁,以悲壮的坚定的个人意志抵抗命运。影片的之前一个段落,强力地拍摄蚂蚁淌水图存的过程,这个过程中非常直白的配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意义非常明确:少东的这条线代表的是西方古希腊式的抗争命运的悲剧美学,凸显个人意志的崇高感。因为有上帝、命运三女神这样的人格神存在,西方悲剧模拟的是人与人格神直接搏斗的叙事模式,这个过程中就有强烈的戏剧性,以至于会有俄狄浦斯王这样的杀父娶母故事。
中国没有创世神话,没有上帝这样的人格神、创世神,只有主宰神。在中国的经典文本叙事中,人与不可抗力的命运的激烈搏斗,就不可能有西方悲剧那样人与人格神直接搏斗的戏剧性。类似夸父追日这样的神话反而是带有喜剧意味。如陈世骧先生所解读的那样,不论儒家的天命还是道家的道,都不是人格化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疏,所产生的对抗感就不至于过分激烈。算命师这条线代表的即是这样一种典型的东方叙事,影片有意将他的线索处理成喜剧的风格,他在天台脱光上衣露出后背上的符箓,表明对抗命运的戏份,配乐尤其喜感。也是在天台的高潮戏,面对已然成为疯子的宿命,他最终的反击点是,“花,凋谢后,才有果”“我是花”“是我自己选的”,这是典型的道家庄子式“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选择,所谓内在超越。再有,命理师从“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到“万般皆是心,点点皆由人”的感悟,是从绝对的客观性转化为绝对的主观性,这也是一种类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的东方化禅宗式自我解脱。
郑保瑞在接受《放映周报》的采访时有过这样的表达,“我们的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但是你自己面对命运的态度是可以选择的”。其实在影片的结尾,针对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对命运的态度,还是给出了明确的判断。西式崇仰个人英雄主义的悲剧抗争者,最终见到了阳光。中式笃信阴阳五行八卦谶纬之学的心性修炼者,住进了精神病院。所以影片有一种类似针对现实问题开药方的表达,游乃海说的励志表达,其实说的是这层意思。
但在这里必须特别补充的一点是,传统中国文艺并非没有悲剧式命运表达,只是表达方式与西方悲剧完全不同。与西方悲剧中人与人格神的戏剧式战斗不同,中式命运悲剧,人所面对的并非是一个具体的人格神,而是一个空白混沌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无物之阵,这个无物之阵,纯由时间与空间的不断流转成化构成,而人在这个混沌无始无终的流转时空中,是如此渺小,以此就有恐怖与悲悯。这里就构成了一种映衬式的美学。用后来张爱玲的话语来形容,即是葱绿配桃红的参差映衬的苍凉美学。
银河犯罪片有一个重要的叙事特征是智斗,郑保瑞与司徒锦源合作的《意外》《车手》,智斗的叙事比重依然非常高,但是他最近两部作品,已经完全看到不这种游戏式的智趣,可能也是严峻的现实境况使然,没有了这种心境。《命案》的叙事主轴是命理师想出各种荒诞不经的改命奇招,在没有智斗叙事的加持下,很大程度是要依靠演员高强度的表演压阵。之前从未有过癫狂表演的林家栋,却展现出香港演员对于这种表演风格天然的超强把控能力。林家栋的癫狂表演,是呈现自我入魔式的排他性张狂,有节奏感的展现姿势性的身体表意能量,与此同时还要有一种黑色喜剧意味,此次他的表演已经完全不输给《神探》里的刘青云,他已完全可以替代刘青云成为新银河的最核心演员。
《命案》的形式风格相对《智齿》有一定弱化,尤其五毛钱特效制作的天色景观不甚理想,郑保瑞甚且没有展现出杜琪峰那种独树一帜的场面调度风格。急于切身的抗争表达,于创作当然息息相关,但新银河不应止步于此。
(虹膜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