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的可悲,是在直人世界里也被催逼为1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日剧《0.5的男人》,重新定义了「0.5」的意思。
当然,这概念首先基于婚恋关系至上的完整性,不管有没另一半,单独个体就是一半,即「0.5」。而剧集尝试在一个更契合当下性的语境中,凸显其零余的特点。
立花家老父老母二人,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离家嫁人,也生下一子一女。唯独是四十岁的儿子雅治,无业,单身,醉心游戏,足不出户。
后来借着房屋改造的机缘,女儿一家回巢,所有人组成所谓的「2.5户」,即两户「完整」人家,外搭一位单身人士,小小的房间就在屋舍尽头。
本来单身无可厚非,置放在这种情景下,就显得格外不是滋味。特别是,原本雅治跟父母同住,享有一个相对清净的空间,可妹妹一家兴师动众地搬回来,他就直白地成了别人口中的「巨婴」「家中蹲」「窝囊废」,就连小侄女,也把「恶心」挂在嘴边,那么来自亲人的伤害,就倍感唏嘘。
雅治在家中位置的变动,也是号称规范的社会在以单一标准,加速凸显规范的「正道」。由此带来的感觉自然是很不舒服的,然而我们可以在冲田修一的又一次叙述里,坐看这些不良感觉的化解。
老搭档松田龙平扮演这位宅男,很松弛、很自然地诠释了角色本身的敏感,从跟人接触的焦虑不安,到自己独处时的轻松惬意,拿捏得如鱼得水。
这也赋予了雅治令人适意的特质,甚或说更能让外人愿意去理解这类人物的途径。他必然是这样人畜无害,甚至在伸出援手时需要鼓足勇气,才在可信度拉满的前提下,让人看到人物本身的灵魂,以及他们在不寻常下的愈发寻常。
令和年间,日本人,尤其是年轻的日本人,不再谋求上进的情绪是更泛滥的。这种虚空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亲历时代的变化。
曾经一味无穷付出的老一辈,哪怕缔造了日本经济神话,过后也没有办法在持续低迷的经济现状中得到早该得到的薪资保障,更不用说捆绑了房贷、车贷、子女养育,难免在繁重工作中进退维谷。
下一代人一方面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在现实中的未来,并产生怀疑、忧虑情绪,另一方面是对重复的、冗余的劳作避之不及,在人生苦短的真相里拒绝收益极不匹配的苦劳。
这种现实趋势在日本影视里常有体现。早在2007年,绫濑遥的《萤之光》已经在充满恋爱情调的日剧圈里,提炼出「干物女」这一概念,不仅要把恋爱拒之门外,而且要把优哉游哉地过小日子,列为更高追求。
再过六七年,安藤樱的《百元之恋》就凸显了三十加的年轻人,是如何百无聊赖地颓唐营生,而这种姿态受到来自妹妹等至亲的指斥与改造,但在颓势上,这是更彻底,也更有共时共鸣的。
就看这些年的标签,「御宅」「茧居」「草食」「佛系」……不断革新宅家形式与个体心态,要更关注自我身心健康,更关注日常感受,而共通的本质是对外界刺激的免疫,或者说,尽可能长时间的免疫。
雅治不是对那些负面评价充耳不闻,他只是把那些伤害,叠放到本身更大的创口上,以此抵挡持续附加的疼痛。当他偶然在幼儿园看到前上司的时候,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跑,他的形容是,胸口突然痛了一下。
应激对应的是这位曾在社会上勤勉工作的普通人,在日复一日的耗费中,终于到了全线崩塌的一天。他指出了前上司的「职权骚扰」,即对方凭借职权、人脉、专业知识等优势,超出正常业务范围,造成下属精神、肉体的痛苦,恶化职场环境。
这是对方以及大多数人,包括雅治自己,身处相关场景时也完全无从意识得到的问题。时隔多年摊开来讲,他已经能够看到,这并不是单纯个体所能造就的困扰。
从彼时到现在,他的两种状态,其实是在一个提纯的实验条件下,衔接起两代人的普遍心态,并借此探向未来的可能。
《0.5的男人》对现实的观照,是通过这样的特例来展开的。雅治放在立花家,各色人等的反应构成了微缩社会的反射。
妹妹以双标丈量「啃老」这件事,她否定哥哥对父母的需索,但自己也往往在手忙脚乱中仰赖老两口的帮助。她强人所难,一如要求孩童食用抗拒的蔬菜,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抵达目标不只有强硬手法。
她的女儿同样需要在同理心的构建上花费大量工夫。在新学校,她是被孤立的那位,但在家中,她对舅舅也抱有孤立姿态。冰释的契机,是她发现舅舅在自己玩的游戏里,是那个对自己照拂有加的大牛。
她们对人与事的全盘物化衡量,体现了现实社会最直接的功利反馈。可她们恰恰是雅治的至亲,同一屋檐下的无可回避,相当于逼迫他正视当下处境,并在积重难返的心理压迫下重新振作。
这对于社会人的重塑,诚然是施压者多少感觉沾沾自喜的加速器,但更大程度上,是二次伤害的反复叠加。
作为对比参照的,则是家中两位长者。母亲是最温煦的存在,她知晓儿子受到伤害,不管外界如何,就只管让他好好疗愈,在她的理念里,别人遇到问题了,那就该当伸出援手。父亲是相对不事沟通的传统男性,但会为儿子重回正轨的每一步由衷喝彩。
他们更像是冲田修一试图在镜头中构设的护盾,就像他总为那些无从在主流社会里恣意畅泳的人提供保护那样。
好比说《鱼之子》,当父亲担心「过分」热爱鱼类的孩子无法融入外界,而母亲宁肯相信那是特殊天赋的呈现。而这位终究成为日本著名海洋生物学家的米布,在成长路上,意外地收获了许多人的喜爱以及至关重要的善意。
那大概也是冲田修一发自内心的善意。他从南极到岛国,从都市到乡野,用恒久的好奇和巨大的温良去打量那些非主流的人与事,让他们被看到,被理解,被治愈。
也不是非要功成名就才行。即便是成为了学者,更重要的还是把人放到舒适位置上的快活。
《啄木鸟和雨》也不注重那部很俗气的电影拍了会怎样,因为更重要的是拍电影这个动作,让年轻的导演田边幸一变得有自信了,也让垂老的伐木工人岸克彦变得有活力了,不太精于沟通的人走到了沟通的高阶层次,那种相辅相成与惺惺相惜就是人在社会中所能得到的最好馈赠。
相比这些经由彼此启发才能找准定位的人物,《横道世之介》则有跟米布那样同样处在某种童稚阶段的成人,可以反过来替观众抵挡四面八方的社会评判。他只是在做自己,然后用纯度极高的热烈、诚挚,去给每一个曾经有幸接触过的人,带去一段永世难以忘怀的宽慰。
要说极端,或者理想主义的话,那答案都是肯定的。放大了的童真与善良,都是在以或大智若愚,或返璞归真的心境,去抗衡那些兴许只能在光影之中才有胜算的难堪。
屡屡落荒而逃的雅治就是这样的典型代表,而冲田修一也给了成功疗愈的可能。当他在密不透风的社会准则下一步步走出来,从母亲口中的「努力活着」,到跟过往的自己重叠起来,剧集提供了雪融花开的美好感觉。
剧集里依然是有非常细腻动人的交互,小侄子莲带动他跳舞,他主动给幼儿园老师带去文字烧的小铲,许久没见他坐在饭桌边上,父母把过大的喜悦悄悄压缩减半,然后东奔西跑去找酒……
日式清淡克制却偶有暴烈的情感方式,往往就是能够突然释放许多压力。这样的特质很适合冲田修一来发挥,特别是跟《重启人生》这般,同样是应和当下情绪而生的《0.5的男人》,能够在相对极端的日常环境里,调和出人与人难能可贵的温情。
但也不得不承认,剧集还是处理得不够冲淡。它预设了必然改变的趋势,也预判了雅治当下状态的「不健康」,它更像是给茧居者的药方,而不再是笃定守护的盾牌。
外界依然是草长莺飞的,但自然不能跟垂暮的熊谷守一那样,可以看石看虫就一天,可以淡然说出蚂蚁起步是从左边第二条腿开始的。
在这部作品里,不再有闲庭信步的舒雅,特别是,不再那么坚定地任由「0.5」闲散地存在,因为有了感情线,对方还明确说了不喜欢不工作的人,而且游戏不再成为重点。看到雅治换了跑道,一边在便利店打工,一边备考,那种积极的喜悦,在理念的悖论下不足以生出不含杂质的幸福感来。
它反而没有最后一集那么幽微。父子二人开车四小时,终于把酒带回家,结果没想到雅治平地一摔,酒没了,双方笑得收不住声,那才是黑色幽默,才是冲淡之美,才是更让人想看到的冲田修一式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