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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
评论
门前宝地
4
2023-06-20 14:40:26
上海
在美院附中浸染过的徐浩峰导演,似乎还“兼职”了津门宣传大使——在他的电影中,为当代观众打捞起一个陌生的天津城。记得19年因着机缘去过一次天津,参加完活动就去寻了《师父》里的“起士林”大快朵颐了一番——陈识猛吃的面包没找到,倒是招牌的“罐闷牛肉”真的好吃!影片的那个天色灰灰白白、人群熙熙攘攘的旧世界里,嵌着一个武林,折射了津门作为民国武林中心的百态,让当代观众感到稀奇。想来,在没去过天津前,我将徐氏影片中民国天津武林的规矩视作是某种想象——作为当代南方观众,我既无法觉知规则背后的形成缘由,又无法理解其必要。便歪猜这样的设定,许是兼有教职的导演好心设置在电影里的议题,便于大家研究影片里对“封建礼教的批判”。不过随着新书《光幻中的论语》的面世——无论是言辞亦或行文,读者能直观地觉察出创作者对于中华文化中文质彬彬的赞叹与欣赏。我们的文化里虽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传统,但老武行走的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子——“门前百米,有不平事,出门要管。”门前百米的安宁归武行人守护,算是旧时街道保护街道邻里的安保力量,又是与街头混混轮替,避免竭泽而渔的中式智慧。“子曰:文胜质则野,质胜文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子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如此一想,徐导之谓“武行电影”,的确最能承载他对于记录保存一部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努力——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始至终总在徐氏影片里强调的“分寸”“度”“规矩”。被誉为礼仪之邦的我国古时候规矩繁多,不然也生不出“封建礼教”这么个专有名词。1912年辛亥革命时,糟粕剪除有限,但如孔夫子说“出门如见大宾”等遗风也还留着。记得导演在一次讲座上提到“近代虽因战乱物质匮乏,但规矩不可坏,便以穿新衣作为礼服去拜年以示尊重。”服装在旧社会本是阶层划分的符号,在徐导的电影里则更是埋着用意的暗号:沈公子脱下领带以示与“离开武行新生活”的割袍,而师兄脱下长衫穿上西装则展示了他“离开武行新生活”的状态。服装之余徐浩峰导演,有些类似食物之余程耳导演,衣食住行里藏着“门道”。如果说服装是“形象”,虽然《门前宝地》确有巧思,但其他佳作也不遑多让。要说《门前宝地》里让观众印象深刻地,恐怕印象里自《史记》开始“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武林人士到徐氏武林里“束手束脚”的变化,会有一席之地。江湖儿女成了内院比武,旁人不能观看的怀璧奇珍,成了不得将功夫传授给洋人、车夫、混混的高人秘术,成了婚娶承袭不得错乱的新型种姓——中华大地上,武术文化源远流长。构成如此陌生的武林,在我看来,与“天津”这座城市有着紧密关联。上海自1840年鸦片战争后作为《南京条约》要求五口通商之一的城市,由于其远离封建皇城,开埠前又是一个小县城,因此带有本地特质文化,真正生长出的是西风东渐,东西杂糅而成的“海派”。地界上,早先的英法租界到后来,英美合并的公共租界、法租界与华界三足鼎立,很长一段时间泾渭分明,混杂后,租界内华人矮人半头,当差如黄金荣,所行其道以依附听差宗主国为主。因此若将活跃于旧上海的“帮派”约等于“武林”(也许更接近于影片里“混混”的世界),鲜有非得一个行业协会出面承担“调停制衡”的需要。而天津则不然。海河两岸、五大道街区,风格迥异林立的洋楼很快让人理解这样一个峰值有9个租界(分别是英国、法国、美国、日本、德国、沙俄、意大利、奥匈帝国、比利时)又临近皇城的卫星城中,武林条条有框,处处有界,规矩森严的必然——具象到《门前宝地》里,观众既能看到声色场所的“上层外国人”,也有和混混们混在一起武枪弄棍的“底层外国人”——这些说着法语的底层比混血儿还要低下,他们甚至进不了“邮局”工作。天津卫的“卫”字,充分说明了她与都城的关系。相邻的地理便利,让失意政客、倒台军阀、满清遗老们在民国初年集聚于此——毕竟,连退位后被赶出了紫禁城的溥仪也在天津久住过一阵,其他失势贵族岂能免俗?也因此,天津城的华人、洋人以富贵、贫贱形成了一个2*2的格局,暗流涌动、暗自角力。庙多了,供着的神佛也多,自然需要一个专门的机构从中斡旋。因此,在映后从徐导口中听说他曾做过很长时间的“(武林)口述历史”工作时,不免理解了为什么他能写出片中强调了两次的那句台词:“(天津)武林是一个小木片,夹在大梁和大柱之间。”除了语句丰富的所指,更有历史层面的逼真——徐氏影片中民国天津武林的规矩并非是某种想象,如今看来,徐导电影里的民国天津武林,更像是一个由剧情组织起来的“大型场景复现”。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环境的逼真,让其中的人物形成了迷人又可疑的面貌:比如师弟何以突然功力大增,私生女在舞会上的分手告白为什么能这么笃信后会有期,师兄因为宏伟大计受阻而黑化可以理解,那在离开师门后,最后最高潮的打戏爆发的逻辑又是为何,再比如本片中孟会长与弹弓侠的死亡似乎说明维持旧秩序的失败,但师兄的落荒而逃让建立新秩序看起来也饱经沧桑……再比如:影片的海报上,有一句话,说的是1912年天津武行开始的12个字:门前百米,有不平事,出门要管。但影片里倒是看到了街面打架前送橘子的细节,却没体会出“有不平事,出门要管”的具体案例——凡此种种果然需待我第二次观摩。但不合理又如何?电影的美感不仅在于逻辑,当你在银幕前看到游龙似的镜头将精彩尽收眼底,看到久违的精心场面调度,看到逼真饱满地对决镜头……这些不合理,可以先放一放。就像影片里,师兄接过师弟的挑战书,描述着自己第一次接到挑战书时描述白色的信壳里红色的请帖那样——“不合理,但好看极了。”展映活动结束后,有宝贵的现场问答环节,思来想去与其纠结那些细节,我决定问问这个故事的原点。徐导将话筒递给了作为功夫男主兼本片制片人的向佐,他的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起点是因为咏春的梁师父打算解密部分八斩刀。”原来如此!在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有一种奇妙的感受慢慢涌出。佛家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历史真相或者影视作品,纷争不断,人事更迭,而流传至今的是八斩刀的技艺:人们或传习,或拍片,所希望的是“虚妄”中留下一点“真”。有趣的是,“真与假”是徐导影片里常说起的梗:从“天津的武馆不教真功夫。”到“你不打他,他就不知道真功夫,未来别人来打他。”而“真”往往是看不见的,或者说中国人的真假是看不见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架势在“真”的面前不堪一击。至少,在徐导武行电影里,“真”是一剑封喉,就像大自然中猎豹一招致命的锁喉,并没有太多俏丽的动作。这也让他的武打戏呈现一种迅如闪电的模式——武侠剧中常见的“双人大战多少回合”退位于一招退敌。车轮战般的决斗非常刺激感官,对于演员,想必也十分挑战。难得的是在大量文替武替的当下影视环境里,本片几位青年演员,无论性别都用出色的拳脚功夫带给观众流畅逼真的视觉体验。可以预见的是,这些参演的青年演员们值得为此前的努力,而佩戴上本片的勋章。写到这,忽想到上周六晚,央六又播了一遍《一代宗师》,十年弹指间,我发现在播的3D版似乎有不少剪辑更新,比如3D的片名出现后,还续了小半截彩蛋似的片尾,又比如第一次看梁朝伟粤语的版本,也第一次留意到叶师傅去香港武馆应聘的时候那段语音平仄间错的招式名称:馆主问咏春教什么招式,对曰:摊、膀、伏;又问:用什么兵器?再曰:八斩刀、六点半棍。谁曾想,两天后,竟在《门前宝地》里见到最全的八斩刀,缘乎?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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