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半斤八两抡电影”,作者展世邦
引言:“谁表示怀疑,他们就妨碍了他们的“爱国主义事业”;谁提出警告,他们就嘲笑他是悲观主义者;谁反对战争——反正他们自己在战争中不会受苦——谁就会被打成叛徒。时代几经变迁,但总是有这一帮子人——他们把谨慎的人称为胆小鬼,把有人性的人称为软弱的人;而在他们轻率地惹来的灾难降临的时刻,他们自己也手足无措了。”(引自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第273页,三联书店2010年版,舒昌善先生译)
同化,还是排他,是民族主义的两个极端——要么吞噬“不同”、要么灭绝异己——在这两端之中,对待“非我族类”的态度,像钟摆一样,更多的时候是摆荡其间。19世纪末的欧洲,茨威格回忆中的“黄金时代”,奥地利的维也纳就像“应许之地”,接纳着不同民族的公民,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余裕享受生活。彼时,民族主义还只是报纸上的耸人听闻,而“反犹主义”的滋长压根儿就没被犹太人们所察觉。那个时期的犹太人,在维也纳有充分的归属感,他们所引以为傲的是其作为文化事业的“幕后赞助人”的身份。如茨威格所说:“被世界人民所称颂的19世纪维也纳文化,其十分之九是由维也纳的犹太人扶持、培育起来的文化,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由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化。……只是20世纪的最近几十年想把这座城市强行民族化和地方化的企图,才大大亵渎了维也纳呢,因为这座城市的意义和文化恰恰在于最多元化的要素在这里交融——在于这座城市在精神上超民族性。……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在维也纳更容易当一名欧洲人。”(引自《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第26页,三联书店2010年版,舒昌善先生译)这种令人盲目的归属感和荣誉感,让犹太富商和绝大多数中产阶级们,对身边的民族主义舆论视而不见,顶多将其作为茶余谈资。热衷于积累财富和培养知识分子的他们,又怎么可能预见到:未来的半个世纪,那钟摆般的民族主义情绪会失速冲向“排他”的一端,进而席卷欧洲,这邪恶的力量几乎灭绝整个犹太民族。合上《昨日的世界》,进入到《利奥波德城》中,我们将发现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关联。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在他八十三岁上完成了《利奥波德城》——铭刻着“罪”的剧本。在英国NT Live版首演前,导演接受采访时被问到——剧作中对民族主义的深刻反思,是否指向了当下的世界局势?导演不假思索地答道:“毕竟,这是一步诞生在‘特朗普时代’的作品!”2019年9月,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举行独立公投。2020年1月31日,英国正式退出欧盟。2021年6月,得克萨斯州州长批准建设美墨边界墙,并授权提供30亿美元资金。2022年5月,塔利班临时政府公布法令,要求女性只在必要时离家,公开场合仅能露出眼睛,建议穿着覆盖全身的罩袍。违反法令的女性的男性亲属将面临监禁、开除公职等惩罚……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和东方的“国家意志”,在经济全球化的漩涡里,吊诡而默契地执行着改头换面的民族主义——隔绝或是吞噬——钟摆似乎越来越多地停留在两极之上。时间回到一个多世纪前,茨威格曾经这样描述维也纳:“几乎没有任何一座欧洲的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欧洲文化的各种潮流都在这里汇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居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成为一个超民族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个世界的公民。”(引自《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第14页,三联书店2010年版,舒昌善先生译)如果把19世纪的欧洲看成一座富丽且雅致的宅邸,那么维也纳则是这一宅邸最为耀眼的客厅。它以敞开的姿态,迎接着一切。维也纳作为欧洲的客厅,接纳着全世界的公民。可是,从1930年代开始,就不断有奥地利的犹太知识分子被迫逃亡,离开欧洲的客厅,甚至一去永别。其中就有茨威格,当然也有《利奥波德城》开场就提到的弗洛伊德。巧的是,在视觉上,《利奥波德城》的场景,几乎都是以“客厅”的形态呈现。前两幕戏,从圣诞节到除酵节,家庭聚会当然是在客厅举行。而后颇有意味的是,家族的长子儿媳与维也纳龙骑兵偷情之处——尽管是一张床——却在床前的屏风外,刻意地把主人家的客厅作为前景,二人还在这一空间争论着出轨之爱的负罪感。其后,家族第四代新生儿的割礼,也是以画外音的方式出现,而场景还是家族客厅。再之后,就是反犹主义大行其道的1930年代,场景依然是家族客厅,只是这一客厅将被纳粹政府征收。最后,二战结束之后,家族的幸存者再度回到客厅,他们将在彼此的回忆幽暗处拼命地掘出“罪”的痕迹——主动遗忘的或是被动忘却的——历史加诸给个体的罪。整出戏的开场,全家人聚在老夫人的客厅,这个犹太人家族的长者在向家人抱怨异族的“同化”。作为客厅的主人,家族中的女性角色承担了对所谓“非我族类”的立场。客厅的现任女主人——老夫人EMILIA MERZ——对异教徒习俗肆意调侃,在张罗节日仪式的同时,向晚辈尤其是女儿、外孙女讲逾越节的掌故,也不忘褒贬几句天主教徒和新教徒每年要过的“非原教旨”节日。老夫人对异教徒的态度,更多地是一种幽默的包容,略带一丁点的不甘。毕竟,第一幕就是全家在过“圣诞节”,这在老夫人的立场来看是一种妥协,但是放在民族的和宗教的层面,相当于温柔的民族融合——以爱和血缘构筑的家庭跨越了宗教的、种族的壁垒。第一幕的场景是剧作家煞费苦心的设计,“圣诞节”家庭聚会也象征了客厅权力的传续,下一代女主人GRETL是天主教徒,她嫁给犹太富商HERMANN MERZ,被这一大家族所接纳。按常理,她要等老夫人去世才能成为家庭客厅的女主人。只是,剧作家在第一幕就暗中前置了权力的移交——家族长者EMILIA MERZ夫人,在张罗的是圣诞节——天主教徒的节日,这本就是一种隐秘的退让。加之场面调度的处理:老夫人和孩子们拉家常的话语,逐渐暗淡到了后景,取而代之的是在前景张扬的两桩即将发生的隐秘“美”事,瞬间抓住了观众的全部注意力。
首先是肖像画。此时,GRETL还是一副未完成的画像的模特,而那副画像将在她正式成为女主人后,高悬在舞台正上方——作为背景,也同时成为权力的标志,到最后一幕也将作为家族重聚的引子、受难者证实自己身份的证物。这幅肖像画能被后世收藏进美景宫,说明出自大师之手,这也从侧面证明了GRETL在HERMANN心目中的至高位置。剧作的妙笔却不在肖像画,而在被打断的肖像画事件。就在GRETL将要动身赶赴画室的时候,她被“小姑子的小姑子”——HANNA给拉住,在舞台最前,揭出了一桩隐秘的“美事”。JAKOBOVICZ家族的HANNA——LUDWIG的妹妹——在前一日接受了一位龙骑兵军官的私密邀约,而出于家教和矜持,她必须带一位女伴共同赴约。HANNA拜托的人是GRETL。为了成全这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少女,GRETL勉为其难地同意陪其赴约。
由此可见,尽管彼时客厅的女主人还是老夫人,可是真正承担了戏剧动作的核心人物却是这家中的“异教徒”—— GRETL夫人。从这一刻起,直至落幕,这两家犹太人所遭遇的羞辱、挣扎、喧闹、毁灭、隐秘的罪恶、无奈的抉择、永恒的苦难——都将在客厅中呈现,戏剧的空间就只集中在家族客厅。而维也纳,正可以看做黄金时代欧洲的客厅。照理说,客厅的每一处,都显露主人家的品位和巧思,这一空间的意义就在于“展示”。而《利奥波德城》的客厅,除了作为家族历史题材的场景之外,更值得细解的,在于剧作家特意隐藏的暗处。被隐藏的,除了最后一幕重提的“无酵饼”,当然还有客厅抽屉里藏着的GRETL夫人收到的情信,还有龙骑兵客厅茶几上遗忘的施尼茨勒的剧本。更为隐秘的是,开场的家庭闲聊,有两个名字分别被男人和女人所谈论——弗洛伊德和施尼茨勒。这两位巨人,在彼时的犹太中产家庭聚会上,还是颇富争议的边缘人物。1899年,犹太人弗洛伊德出版《梦的解析》,他通过对自己的精神分析提出了性意识与梦境的关联,揭露了人的隐秘内心,也就此成为那一年末很多犹太中产家庭聚会上的谈资。正如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提到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的正确。他看出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无非只是薄薄的一层,随时都可能被潜意识的破坏力量所冲破。”(引自《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第4页,三联书店2010年版,舒昌善先生译)
除了理论带来的争议,在第一幕的谈资里,家族中的医生ERNST博士提到,弗洛伊德因为他的犹太人血统始终只能是“提不上正职的副教授”。由此一笔,就显现出剧作家的用心,他在开场提及弗洛伊德的处境,就此埋下了人类将失去理性的伏笔。与此相应的,家族长子HERMANN——受洗礼的资本家,与天主教徒通婚——在妈妈的客厅里,向妹夫LUDWIG夸示自己挣破了犹太血统枷锁、夸示他们这帮犹太富商供养了整个维也纳的文化艺术精英、夸示自己即将进入上流社会俱乐部——实现地位跃迁、夸示着自己的儿子将来要继承祖辈的工厂……注意,他所夸示的对象是大学数学系教师LUDWIG,他们是犹太同族也是姻亲,可悲的是,HERMANN能夸示的对象也只有LUDWIG。更为精妙之处在于,HERMANN和LUDWIG恰好代表了犹太家族的两面:正如茨威格所告诉我们的那样,犹太家族特别是中产阶级和富豪阶层,他们的兴趣并不是积累财富,而是培养并支持知识分子——他们常常以自己家里培养出多少个大学生、学者、教师、医生而作为夸示的资本——只会搞钱的家族是最遭鄙视的家族,培养出几个甚至几代知识分子的家族才是犹太人之光。
HERMANN所在的MERZ家世代经商,已经跻身维也纳的豪富阶层,而LUDWIG所在的JAKOBOVICZ家族,除了长子LUDWIG是大学数学系讲师,次女WILMA所嫁的ERNST博士则是维也纳的外科医生,备受尊敬。HERMANN和LUDWIG在家族客厅的争论,是第一幕结尾的重音。GRETL走后,他俩在争论维也纳——或者直接说利奥波德区——是否就是犹太人传说中的“应许之地”?犹太人在此是否能够理所当然地存续繁荣下去?HERMANN代表了投机的生存之道,他认为维也纳“包容”了他们,以他自己为例,他正在实现社会地位的跃迁。而LUDWIG代表了纯粹理性,他手里攥着犹太复国主义的传单,批判着犹太人在大学里在学术界甚至医学界永远做不到“正职”,激动地喊着犹太人必须有自己的国家。
其实,商人所夸耀的、数学家所痛陈的,无非是民族主义的一体两面。HERMANN一叶障目,他自己与异教徒通婚,“洗掉”血统,以此为“投资”,换取他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且给儿子的未来铺路,他一面给自己“去犹太化”,一面鼓吹维也纳对他这种犹太人的“包容”——这自欺欺人的幸存者偏差,将为他和他儿子带来永劫不复的灾难。
反观数学家LUDWIG,他在丈母娘家的客厅里,在一个允许通婚的犹太教家庭的核心空间里,为维也纳的犹太复国主义高呼。数学家手里的传单,是民族主义阴谋的双重发酵——传单的背后是两重力量作祟:一是鼓吹与维也纳甚至欧洲主动脱钩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标榜着“出埃及的选民”,向往着旧约中的“应许之地”,其实是现实里的一片沙漠;另一方是虚伪的反犹者,他们表面上提供给犹太人一个纯粹的乌托邦,其实巴不得赶走维也纳的犹太精英阶层,进而在社会中坚阶层中腾出地方以满足他们无能的后代们。两股极端势力一拍即合,从而诞生了“到沙漠去,成立犹太国”的怪诞口号,而枉顾沙漠里的老住户根本不接受犹太人。究竟是要在利奥波德区里面做个永远被歧视的种族?还是全民族昂起头奔赴一块属于自己的荒漠之国?可以笃定地说,传单里的所谓犹太国,绝不是理想国,而是你情我愿的流放,他们向往着的沙漠,只是另外一处隔离点。传单所鼓吹的,是给犹太人的空头支票,仅是作为口号存在的应许之地,是印在废纸上的空洞标语。由弗洛伊德所引申出的犹太知识分子的境遇,在维也纳的另一个剖面——文化艺术界,形成了巧妙对仗。男人们为弗洛伊德争议的同时,女人们正窃窃私语着施尼茨勒的最新剧本。无论是《阿纳托尔》和《轮舞》,都曾遭禁演待遇,他直接把剧中人的潜意识扒开,把他们的性欲以复杂混乱的男女关系直接摊开到读者眼前。他的作品,成为犹太中产阶级家庭贵妇争相偷看的禁忌之书。在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的妙手里,施尼茨勒的作品成了GRETL偷情的淫媒和出轨的罪证。其后的一幕插曲里,HERMANN为了维护妻子的名誉,找到龙骑兵家去抗议并提出决斗。狡诈的龙骑兵以种族主义为借口,既羞辱了HERMANN犹太人的血统,同时也避开了决斗的风险。而最后,HERMANN在龙骑兵的客厅茶几上发现了施尼茨勒的剧本,这正是GRETL带到龙骑兵家的,当时他们围读这一剧本,就此扯下了已婚贵妇的遮羞布。在此,必须要提及的是,施尼茨勒在他的多部作品里都提到了当时维也纳的排犹潜流。如果说弗洛伊德预言了人类将要抛弃理性,那么施尼茨勒则清醒洞察了当时被大多数犹太人所忽视的危机。弗洛伊德曾经称赞过施尼茨勒的作品:“在我看来,如果我写小说,就是施尼茨勒写出来的这样。”(库布里克导演的《大开眼戒》改编自施尼茨勒的小说,请翻看往期——Gao's LIST.20 《大开眼戒》——库布里克的遗作究竟讲了什么?)弗洛伊德和施尼茨勒,作为犹太知识分子阶层的两个名字,直接指向了犹太人当时在维也纳的境遇,灭族亡种的危险正悄然蔓延。依然是在MERZ家族的客厅,时间来到1924年。就在婴儿的啼哭声和家人的争论声里,第四代的男婴NATHAN将要举行割礼。这一天被处理为忙乱而戏谑的节奏,全家人和家族以外的人都在客厅奔走穿梭,客厅墙壁正上方悬挂着GRETL的画像,她的风姿被永久凝固在客厅里,成为黄金时代的遗物。全家人心不在焉地出席了割礼,这个只有客厅的两代主人重视的仪式。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幕里,GRETL开始认真研读《旧约》,她热衷于学习并参与犹太教的习俗。新一代的客厅主人承继了老夫人的信仰传统,家族的融合再一次落在女性的身上。无论是出于负罪感,还是出于对家族融合的热忱,GRETL开始维护犹太家族习俗的合法性。而她的丈夫HERMANN就忙着处理工厂的债务,并且担心儿子JACOB的精神状态到底能不能继承家族产业。JACOB是一战的幸存伤兵,失去了胳膊,同时患上战争创伤,他最喜欢的表哥也就是数学家的儿子PAULI则死在了战场。至此,HERMANN和LUDWIG各自损失了唯一的儿子,一个肉身殒灭,另一个精神崩溃,他俩所代表的两个家族,各自承受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苦难。必须注意到的是,NTLive版里,成年JACOB的扮演者正是上一幕LUDWIG的扮演者,而在这一幕里,JACOB愤世嫉俗,担任着家族中唯一清醒的人,他延续着LUDWIG在二十年前发出的耸动警告——未来只会更糟!在全家人的喧闹中,已成年的第三代女孩子们争论着到底该不该去美国——或许是真正的“应许之地”?其中ROSA是从美国赶回来参礼的,她正努力适应着大洋彼岸改头换面的剥削,那里是只有工作的文化荒漠,又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应许之地”。最后,NATHAN的哭声昭示着家族第四代男性的身份已经确认,经由古老的割礼,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犹太人。下一幕发生在1938年,臭名昭著的“水晶之夜”,全家人再次聚集在客厅,希求着有个保命之地,年轻人们穷尽脑筋想找到离开欧洲的路径,上一辈人则想着尽可能留下,虚妄地盼着时局变好。直到纳粹官员上门,宣布征收这座房子,其扮演者刚好与1900年的龙骑兵军官是同一人,意在提醒观众——反犹主义的毒株早已开花,此刻这一军官甚至没有自己的角色名字,更暗示了反犹的种族灭绝行径随处发生,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是凶手。这里剧作家留下了伏线,ROSA代表家族第三代人,她在美国因为犹太血统失业,却依然可以回到美国避祸,只是她眼睁睁看着一家子人将要遭受的苦难而无能为力,她只能自己离开,带不走任何一个人。第四代的男孩LEO,数学家LUDWIG的外孙,他将要跟着妈妈逃亡英国——在英国记者PERCY“结婚”的庇护之下。NATHAN,第四代接受过割礼的正统犹太男生,将留守在奥地利,最后被送往集中营。在危机来临的同时,剧作家拎起了埋在第二幕的伏线,当年HERMANN因为妻子GRETL与龙骑兵私通,原本兴师问罪的他,突然抓住他实用主义富商的本能——要挟龙骑兵签署了一份秘密证明——该文件承认JACOB是龙骑兵与GRETL的私生子。HERMANN当年对犹太身份的焦虑,为他儿子求了一张护身符,“拥有雅利安血统”的JACOB继承的家族工厂得以在二战期间幸存。吊诡的是,理论上第三代长孙——JACOB将成为全家的支柱,熬过二战后,他甚至可以复兴家族。可是,二战后,身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NATHAN——受过割礼的犹太人——给幸存的家人讲述其他家人的死因时,JACOB的死法最为反讽。因为伪造的雅利安血统,JACOB尽管幸存下来,却在盟军胜利当天自杀了。JACOB死于“雅利安血统”,正因为他的父亲HERMANN替他洗掉了犹太血统,他的罪感却也因此叠加——背叛了犹太血统的JACOB通过雅利安血统为二战的轴心国生产物资——成为杀害犹太同胞的帮凶。由父一辈的狡诈换来的血统,害死了子一辈。这恰好也提示我们,在二战初期,有身居要职的犹太人协助纳粹驱逐犹太同胞。在极端民族主义的暴行之下,出于对自身血统之“罪”的焦虑,反而浇灌出扭曲的恶,JACOB被战争杀了两次。这一苦难事实,经由幸存者、也是家族正统继承人——NATHAN说出,竟带有审判味道,令人不寒而栗。战后,1955年,家族的三名幸存者重新在空荡荡的客厅聚首。集中营幸存者NATHAN,是国际法庭传唤的证人,他继承了外公的衣钵,现在是一名数学系教师。同时,他的证词和回忆,带有审判的意味,他所道出的每一名家族成员惨死在纳粹迫害下的真相,每一个名字都是一记重锤。同时,NATHAN也承担了唤醒家族记忆的功能,他一直在控诉当年远走英国的LEO忘记了自己曾经是犹太受难者的事实真相。彼时的LEO,是英国的漫画家,成天制造笑料,机械地把笑声填满自己的人生。他以伦敦口音讲述他在英国的生活,绝口不提水晶之夜时他也和NATHAN一样,被破门而入的纳粹官员吓得不知所措。最后,代表了理性的NATHAN通过翻绳游戏唤醒了LEO回避的记忆,理性宣判回避历史也是一种“罪”,同时,理性也召回了个体的记忆,LEO泣不成声地记起被他屏蔽了二十年的苦难。最后一幕里,最动人、也是在场面调度上最煞费苦心的设计,都落在了ROSA的记忆上。这一幕开头,从美国赶来的ROSA阿姨放言要买回家族遗产——《戴绿披巾的女人》肖像。那正是她们所在的客厅里被夺走的GRETL的肖像。这幅画被收入美泉宫,成为奥地利的艺术遗产,再一次试图抹杀掉个体的存在痕迹。因此,ROSA要追回肖像,正是对历史的抵抗。可是,原本以家族英雄形象登场的ROSA阿姨为何是幸存三人里哭得最惨的那个人呢?导演重现了1900年除酵节的家庭聚会,以类似上帝视角的场面调度,补上了那最关键的一片记忆拼图。在家族仪式上,老夫人宣布今年的“藏饼”特权属于小ROSA。可是,在第一次呈现的视角中,没有任何人在意ROSA把“无酵饼”藏在了哪里,甚至她本人也忘了!当时,第二幕里,观众的目光被诱导而凝视在了HERMANN如何面对出轨的GRETL,这一家庭八卦抢走了全部视线。直到整出戏的最后,导演重现当时的场景,观众得以被迫重新凝视当时忽视的事实:ROSA因为忘记把饼藏在哪里而伤心大哭,GRETL为了安慰ROSA而找了块替代的饼,化解了ROSA的负罪感。但是,全家人的目光都在ROSA释然的状态上,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ROSA藏的那一块无酵饼被HANNA找到了。
按《旧约》,“酵”被视为“罪”的象征,除酵节就是犹太人为了铭记出埃及的苦,在逾越节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要持戒,不得吃含有酵的饼。后来,犹太人在除酵节设计了“藏饼”仪式,强调“无酵饼找不到”,寓意直指“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无罪的”。在《利奥波德城》的结尾,藏“无酵饼”这件事,被ROSA阿姨重提,在她的记忆中是被铭刻的部分,也同时意味着剧作家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控诉”——在那一段苦难的历史里,没有人是无罪的。而剧作家的精妙之笔不止于此,ROSA因为“忘记”而有“罪”,GRETL因为欺骗而有罪——她欺骗了丈夫,也欺骗了包括ROSA在内的全家人——她作为客厅下一代女主人高擎着无酵饼,这一姿态,和后来她的肖像一样,被所有人凝视,定格为“罪”的印象。此处寓意的精巧设计,还由HANNA——这位怀春少女——被GRETL欺骗了的“小姑子的小姑子”,她找到了ROSA藏的无酵饼,却不被任何人注视,她拿在手里的真相被GRETL的光鲜掩盖,连HANNA自己都表现为畏缩不自信——究竟是不是这块呢?
两块无酵饼,其实是一体两面,包含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被掩盖的罪与主动遗忘的罪。两个家族、四代犹太人、乃至全体犹太人、欧洲人、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刻被重新审视,直至当下。藏在历史里的罪,藏在记忆里的罪,逼视着剧作家自己,也逼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反过来,寻求“无罪”的负罪感,也让我们可以像ROSA、像LEO、像NATHAN一样,永不遗忘。 图文编辑:费恩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