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叙事下,王佳芝的“自我”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王佳芝,一个符合男性幻想的形象。
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印象:美貌,窈窕。
无须记住她的名字,却必然不会忘记她的脸蛋和酮体。不会忘记浓密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时肉肉的脸颊,在窗边的背影。
是吗
我们必须重新提起王佳芝这个名字,此刻她不作为一个脸蛋、一具酮体而存在。我们放弃执着于她身上的美丽、韵味抑或是种种掩盖对于其性吸引力的假惺惺的词语,我们回到王佳芝这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以本体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个角色。那么她,除了最后的举动,没有一刻是完全拥有自我的。
加入话剧社,是形似道德绑架般的募捐剧目中夹杂着她一丝对于邝的倾慕;成为暗杀队的一员,是众人所向推动着她对于邝怜悯般的支持;被要求性生活时,只剩下她无声又无力的愤恨。
王佳芝总是被裹挟着。每当要求一点自我,就会首先在内心感到愧疚,继而为此付出不相匹配的巨大代价。这样的自我总是一次次稍纵即逝。她也曾做出过最大程度的努力——复学读书,即使学的是违背她“自我”的日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很可惜,这样微小的自我再一次被打破了。
那么自我从何而来。
我认为,作者与导演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张爱玲的答案偏向于爱,李安的答案偏向于快感。然而这两个词的差别是非常微妙的,快感与爱的产生先后是杂糅的,抑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交融的。
王佳芝的性体验只有在易那里才获得了快感。她的生活形同行走在刀尖上,痛苦却又混沌,是她也无法清晰地捕捉自己的情感。因为这种提心吊胆暗无天日又遥遥无期的生活已经麻痹了她的感官。而此刻,性高潮作为一种最原始的快感,激发了她自我感知的一部分,使她在如死般沉寂的生活中捕捉到了一丝动荡。在性高潮里,王佳芝所感受到是清晰的、自拥的、纯粹的快感,使她开始思考自己在这场荒谬中的自我体验。此刻,她的自我萌发了。
然而,这种自我还是被老吴恶狠狠地掐断了。在王佳芝的发难中,她非常残忍地剖析着赤裸的自我,以最直观最真实的词语大胆直白地体验宣泄的快感。她几乎就要成功了———如果没有老吴气急败坏的打断。
王佳芝退缩了,并继续默认为她暂时的自我付出代价。相对于邝和老吴,她往往体现着过高的道德———当然,更贴切的说法不是这样。
最后安排在戒指店的刺杀,才是王佳芝自我真正的爆发。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事件的走向全然掌握在她一人手中。她可以以“我”这个身份自由地决断,无论是否符合道德。所以她最终狠狠地任性了一回,不计代价地说出了“快走”。我想,对于她来说,在怅然若失的同时,也会有如释负重般的快感。
她走出戒指店,坐上黄包车,神游般还想回到自己的住处。她还沉浸在“自我”中,曾经的愧疚感在与快感持续抗争,使她陷入了迷茫。事物都与往常相同,然后在王佳芝眼中,一切都不相同了。因为她不是以麦太太、暗杀者、演员的视角看这一切,她用王佳芝的眼睛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此刻她终于明白,自我是一种怎样的体会。再也不会有家国大义,同学情谊,伦理道德这些东西压抑着自我,她畅快地体验着新鲜的自我。
所以她没有吃下那颗药,只是想以自我的身份死去。或许会在这最后的时间,贪恋般地享受着完全的自我。她选择走向刑场,而不是将自己的身份停留在一个自杀的情妇,一个甚至无人知道的抗日英雄。王佳芝叛逆般地赌上了自己的生命,也许对于她来说,黑夜里的刑场是光明的
正如我前文所说,爱和快感的区别是微妙的。以爱的名义解读这一系列是男人们常用的视角。我是从女性的身份认同中剥离出一个名为“自我”的抽象概念。
因为“自我”是再明显不过的阶级压迫产物。个人团体,女性与男性,黑人与白人……处于中心者放肆压抑边缘者的自我,使边缘者为“自我”的产生感到愧疚,这是再明显不过的pua。即使作为主角的王佳芝,在被解读时她的自我也往往被忽视,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单一刻板指向。而其中的男性群体都为这种自我而惊讶,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女性麻木的奉献是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邝总是以一种有十足自信的态度“邀请”王佳芝,因为他确信,王佳芝不会拒绝。老吴从不在意王佳芝的诉苦,因为他认为,王佳芝的困境是不存在的,多余的。正如当下社会女性被普遍打上的刻板印象:嫁人,生子。这两个可悲的词语完全无法体现其中女性的苦难。男性用纯白婚纱和粉嫩婴儿的形象哄骗着女性加入虚无的构想,进而剥去权力,榨取利益。这条男性原则适用于普世,尤其在宏大叙事面前,一切强盗行为似乎就“师出有名”了。
而正如李安在接受采访时所说,这是一个女人情欲觉醒的故事——而不是爱情觉醒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已经讲了太多年,拍了太多遍。我并不觉得一个如此追求的自我的女人会落入世俗所定义的“爱情”圈套,最后为“爱情”断送生命。相反,她身上的坚韧恰恰证明她一生中对于解放的无限追求。而影评往往致力于将她定义为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人,直到最后一刻还等待着梁的解救。我想,这过于浅薄了。《色戒》中缥缈又虚假的爱意,不足以支撑起王佳芝放弃人生的决心。
此刻的女人,不作为“爱”的附属品存在。或者说,女人从来不作为爱的附属品存在。将女人的冲动或者觉醒暴力归纳为“为爱献身”,恰恰就是在男权视角下对女性狭隘的幻想和定义。总有人想着,自身成为被女性所爱的主体,也总有人想着,会有一位身材窈窕,容貌姣好的女性为爱献身——为自己——为男人献身。此刻,这些凝视的目光投向着王佳芝,却看不到她坚毅的目光,听不见她肺腑的心声,忽视她决绝的意志,只统统以嫖客的眼光审视着他们理想中的妓女。他们神通广大般,通过衣服看见王佳芝的胴体,便也只看见了裸体。如果嫖客急迫地想占据这具完美的裸体,那么让王佳芝倒想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用爱来贬低她,或者在宏大叙事面前迫使女性自戕。使女性在战争这种被男性主导的体系中失去话语权与解释权。一切都是为了革命,一切都是为了复兴,那么所有女性的牺牲将被视而不见,所有男性的胜利就被永远歌颂。
所以当这部电影横空出世,成功制造了男性幻想的李安和梁朝伟再度被捧上神坛,而精彩演绎电影的汤唯则被封杀。正如出演《燃烧的女子肖像》的演员哈内尔所说,也许女性从来没有在电影行业中掌握任何话语权,女性电影的勃发似乎成为了女性群体内部的自我高潮。这确确实实是让人失望的,所以哈内尔退出了影坛。女性主义电影似乎是一场泡沫,在女性群体内部产生了虚幻的自我高潮,散发夺目的光彩。而在外界——男性群体看来,这成为了一场开放式的嫖娼。男性饶有意趣地观察着女性在电影中的自我剖析,也急切地想将自身带入其中的嫖客角色——然而很多时候,在女性主义的电影中,是不存在这种明显的服务对象的。由此,不能成为嫖娼会所的电影不够成功,不够入流。包括《色戒》,在普世的视角看来,都是一场大型嫖娼。当然,一部嫖娼电影的目的必须要被掩盖的。于是上升为宏大叙事就是最好的掩盖方式,而更加好的掩盖方式,就是贬低扮演妓女的演员角色。其在现实生活中的反映,即表现为冲突事件中对于女性的“造黄谣”行为。如果女性主义电影持续陷入嫖娼示的观看视角,那么女性主义的电影很难存在发展扩大的空间,更不用说诸如《色戒》中对于女性隐晦的刻画得到昭示。
在当下文化环境的发展中,女性主义如何得到昭示似乎依旧是一个无解的话题。然而更深刻的问题似乎不在于昭示本身。即使韩国导演们拍摄再多犯罪类电影,韩国的境况依旧不会得到改变。或者说懒于去改变。就如无辜者不应该为犯罪反思,女性也不应该再为当下境况反思。在浅层的共识无法达成时,更加深入的探讨似乎就没有意义。又有多少男性能够真正理解王佳芝存在的意义,或者能够真正看懂《燃烧的女子画像》中关于男性凝视与女性凝视的探讨?笔者已经厌倦了在文化批判中男性对于女性永无止境的指责。我忠实的希望能看见女性形象真正地树立——即不作为永恒的女性,也不作为被嫖娼的妓女。我们站在与男性同等的位置上,拥有同样低低道德底线,接受同样无厘头的极大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