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与太空

最喜欢的部分在于它对双线叙事的把握。

刘培强和图恒宇，是影响了人类命运的两条主线，这两个人物为各自的执念、野心和理想所驱动，一暖一冷，若即若离。强大的关联性和命运的强引力并没有让二者发生激烈的摩擦，他们之间稳定而顽固地互相周转，没有任何一方打破洛希极限。流浪地球2用很大的篇幅讲述了地月之间距离失衡，但从剧本角度上来说，双线叙事完美地遵循了互不侵扰、双向对应，数学与物理那精密自然的美，降临在文学与剧本上。

刘培强参加审核，图恒宇在单向镜墙外冷静地打量、评估，是两条线碰撞的那一点，却又没完全相交——一方透过他的挣扎审视自我，一方实是向落魄的命运大喊不公。就这么一瞬间的交汇，之后，两个角色又走上了他们义无反顾的人生轨迹，就好像两块金属瞬间摩擦后生起的冷光，转眼间又熄灭。

我还尤为喜欢的一点，是给这两条线安排了深海和太空的对应，当一方奔向绚烂神秘的太空，另一方正沉入幽深无际的海底，这对应的正是人类对冒险、开拓的两大终极浪漫取向，而由旺盛的欲望和生命力交织而成的浪漫总与令人战栗的死亡并行，就像太空遗骸和深海残船。最后，月球上的人带来了一场辉煌的爆炸，而海底的人孤独地死在寒冷的猜疑之中，更文学的说法是，人们绝对野性和原始的生命力（现实），总会不计后果地倾注给死亡（现实的终结），然而在那之后，现实与非现实之上，人们相信那里存在着永恒，唯物与唯心的永恒，虚拟和现实的永恒，瑰丽的奇彩和无生命的银白同时存在。死在太空的人，已成为宇宙中不计其数的元素碎片中的一个，在它们无止境的排列组合中，人（即组成人所需的一切）都将永远存在，并总有一天回来。死在深海的人，存在于计算机中，他们数字化的生命将以另一种形态，重复着宇宙的编译。对于观众来说，前者是虚（似乎是对太空死亡的浪漫化说法），后者是实（建立在翔实可靠的计算机技术上），然而在现实中，对于前者，组成人类所需要的一切元素，以及他们排列组合的方式，的确由宇宙完全掌握和运作，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赌一个概率。而后者依托于存储的“人类记忆”，记忆是否是构成人类本体与人类自我的一切，是十分虚无缥缈的概念辩论。并且数字生命非常依赖于人类的现行科技，它们无穷的演算也终有尽头，除非二者能够打通，也就是让计算机掌握宇宙的编译方法，让宇宙臣服于人类的计算机演算。在两个端点——人类服从宇宙与人类征服宇宙之间，将是无法想象的，漫长的，毁灭而又再一次重生的征程。或许这正是流浪地球与数字生命派，人类的现实与虚拟，挣扎的、有限的人生，与无穷的、永恒的数字生命间的终极矛盾。

同时我非常喜欢的一点是，尽管大多数人认为球2和美国科幻片最大的区别在于，集体主义、世界团结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区分，但球2并没有用多数人的呼声淹没个人的呼喊，沦入集体主义的弊端。相反，对于流浪地球这个听起来天马行空的计划，相当的“多数人”持否定态度。是少数人坚持认为，人类不会在终末狂欢的一片狼藉中走向灭亡，而是取得新生。刘培强面对MOSS时，先是搬出了中国经典的“忠孝难两全”，但随即观众发现，他牺牲自己的最初目的，并不是拯救某个宏大的群体，而是给妻儿一张通往地下城的门票。图恒宇更不必说，他为人类做的一切贡献都是为了能借机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完整的数字生命，就连最后他在数字空间中和女儿一起拯救世界，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孤独的、因理智而疯狂的科学家最为自负的个人英雄主义？但球2之所以没有给观众留下这样的印象，是因为它非常清楚地挑明了个人和集体的关系。是个人英雄挑起了大梁，是领头羊将羊群指引到了新的方向，也是集体赋予英雄实现个人理想的机会，英雄并不仅仅由于个人天赋的卓绝而遗世独立，还是因为薪火相传，因为众多无名的前辈和同伴托付了信任和力量，才铸就了一名英雄的诞生。

到了电影后期，太空线的团结色彩非常浓厚，包括众多国家的坦诚合作，300人英勇的自我牺牲，而深海线重点叙述的是图恒宇和女儿的数字生命。但在这之中，观众会发现两条线各自掺和了彼此的底色，这又是我非常喜欢的两个设计。一个是刘培强被独自落在月球上，他的基站被破坏，所以听不见其他人的交谈。我们大可以拍摄一场300个人聚在一起的大镜头，看着人海战术热泪盈眶，但偏偏在真空的宇宙环境里，每个人事实上都是一座孤岛。他们遥遥地看着别人挥手，听着通讯器里别人的、陌生人的呼吸声和祈祷声，他们独自走向那些会带来死亡的核武器，孤独地靠坐在旁边，等着倒计时结束。那一刻，所有的人类和母星都已经太遥远，月球爆破是个集体主义行为，但却来自于整整300个独立的人。是他们为了集体做了同一个决定，而不是集体赋予了他们行为（据说郭帆为这300个人每个都写了一篇人物小传）。二是深海线中，即将被海水淹没的马兆，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图恒宇的手，二人之间始终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那正好是一个数据条的距离。于是，马兆把数据条递给了图恒宇。他已经无法离开了，但重启北京根服务器，只要还有队员活着，那么就能继续，拯救人类的任务就能继续。个人的生命随着氧气的缺失和呼吸停止，已经终结了，而拯救人类的任务，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能继续下去。他们的理想和热血将会不断传递，就像本名“移山计划”，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流浪地球2是我近年看的所有电影中拥有最好剧本的。剧本的内核，想表达的内容，还在其次，它对节奏的把控，双线叙事的左右交叉，非常有美感。最后两条线都足够有分量，它烘托出的两个人物明明没有强冲突的对手戏，却前后对应，环环相扣，而他们虽然情节关系紧密，却双王并立，各占鳌头。同时它把MOSS是550W倒过来写的伏笔留在最后（虽然观众大多数已经看出来了，但这个时机依然选得非常好），数字生命与时空穿梭给人类危机预警的伏笔作为留白，还不乏球1的情节，按时间线来说是伏笔，但于续作本身来说，却是很精彩的交接。

当然，除了剧本外，球2电影内的画面设计也留下了无数的细节和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