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的故事与南美的想象
巴黎一家书店主人的儿子自杀了。五十多岁的父亲之前以为自己很了解儿子，此刻感到仿佛不曾认识他，于是开始从儿子从前的朋友身上寻找他。”这是本片剧本作者之一博尔赫斯写的情节简介。
《其他人》这是继《入侵》之后Hugo Santiago第二次和博尔赫斯、卡萨雷斯这两位作家合作（开头的引子之中可以看到三个人愉快交谈的镜头）。在精准的气氛把握和漂亮的视听效果之下，很容易就会沉浸在片中不断发生的各种诡异事件里。以至于悬疑在最后得以“解开”之后，才会回想起此前出现过的诸多提示：镜子的多次出现，人物对着镜子的纠结；开头书店主拿出的书是奥维德——这早就已经预示了后来的“变形”……（至于男主为什么叫Spinoza，这个就超出我能力范围了。按理说以Spinoza的立场应该是不屑于人们对métamorphose这类事情的着迷的……）片中还出现了几次“出境”的场景，告诉观众这是在拍电影。那处床戏的最后女人骑在男主身上时镜头开始拉远、摄制组出现了、导演就本人就在床边的镜头，在阴郁悬疑的整体氛围中添加了一丝幽默。奇幻作品的最高境界大约就是这样：镜头中完全不提示从真实进入幻想的转变，没有特效没有虚化，真实与幻想的镜头完全平行，因为幻想与真实都是生活本身，两者之间的界限就是没有界限。大概是一种非常博尔赫斯的意境，但与博尔赫斯的混沌不同，Hugo Santiago的镜头始终严谨而清晰。这位阿根廷导演来到法国之后曾为布列松当过七年助手。在本片中，布列松的影响可以从人物简单到甚至有些机械的动作、对手部的诸多特写镜头中清楚地感知到。
这部片和《入侵》一样，视听效果让人印象深刻（Hugo Santiago与摄影Ricardo Aronovich的合作后来一直持续到《土星的人行道》）。多次出现的画面之间的“黑屏”（其实是各种单色的屏幕）带来了独特的节奏感，而故意插入的一些与片中环境无关的声效（有一个不断出现的是某种类似鸟鸣的声音吗？）也起到了加强心理效果的作用，《入侵》中让人印象深刻的脚步声也在这部片中不时被突出。这种真实/奇幻的平行出现与对声效的特殊追求让我想到了今年的新片《记忆》——或许南美的确是一个适合阿比察邦发挥他在奇幻领域的创造力的地方。
这部充满实验性的电影74年在戛纳上映时引起了大量批评。影片播放时，开头像某种歌剧形式的引子段落就已经引起了嘘声，而随后的影评之中不乏直白的恶评。以至于后来一群电影人、知识分子为了表达对这部片的支持还特地撰文发声（名单很长，包括Gilles Deleuze、Louis Malle、Marguerite Duras、Alain Robbe-Grillet、Jacques Rivette……）。可以想象当年的观众面对这样一部全新形式的奇幻电影时的错乱：一段又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忍受到最后一刻才从主人公口中得知“真相”，而这个“真相”竟还是奇幻的。而对法国影评人来说，73年的戛纳影展法国选送了Marco Ferreri的《极乐大餐》，而74年又选了Hugo Santiago的这部《其他人》——法国电影竟然被这些意大利的阿根廷的奇葩作品代表了，可能有点气也是正常的……但如果说争议乃至丑闻对于Marco Ferreri来说是喜闻乐见的话，对Hugo Santiago来说就有点不好接受了。这部片毕竟也是一部关于巴黎的片子，他给这座接纳他的城市留下的影像中透出的绝对是真爱。而那些批评他过于“左岸”过于cérébral的人难道在六七十年代里还没有看过足够多比这更装逼的法国电影吗……？
几十年后再看这部电影，自然不会觉得还有什么嘘的理由，梦境、人格分裂这些都已经不再是新鲜的电影素材，《穆赫兰道》之后不会有人再对真实与幻想之间的无缝切换感到惊讶。我甚至觉得，最后由主人公之口说出“真相”的镜头显得有些多余，情节本身的展开、多次出现的与镜子的面对面都已经提示了这个“真相”，如果不说出来也完全成立甚至更好（但在当年这应该还是不太可能）。总之这是一部今天回顾来看非常值得推荐的电影：左岸的故事与南美的想象，先锋的叙事与严谨的镜头，奇幻的情节与奇特的视听效果……它绝对属于那种会萦绕在脑海中、引起你再看第二遍乃至更多遍的欲望的少数电影之一。Louis Malle支持此片时说，“其他人”就是你们，就是我，是每个人——看过最后一幕人潮中的脸孔的观众我想大概都会同意吧。
2021-12-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