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超人之路 ——对《搏击俱乐部》的尼采式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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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尼采借查氏之口喊道:“上帝死了!”,由此开启超人之路。在查拉图斯特拉的演讲中,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是大海,是闪电,是一个敢于肯定自我价值、勇于不断超越自己、具有强力意志和创造性的人。成为超人是艰难的,这路途中要经历“精神三变”。首先是骆驼,它背负着传统旧道德在沙漠中负重前行,接着,骆驼转变成狮子,勇敢无畏地与旧道德对抗、反击,争取自己的自由,最后,狮子变成孩子,由着天性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然而孩子还不是超人的终点,正如查氏所言“人是一个沉沦,一个过渡。”[1]P6处于过渡中的人不断否定过去只价值,不断超越自己,超人之路也就在不断地复返中成为永恒。
《搏击俱乐部》是大卫芬奇执导的第四部电影,自1999年上映以来,评论家们就对这部电影从各种角度展开了各式各样的解读,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暴力美学、现代主义、未来主义等等,但很少涉及尼采“超人哲学”领域。《搏击俱乐部》讲述了长期失眠的汽车召回调解员杰克在经历药物治疗、互助会帮助后,遇见肥皂商人泰勒,并和他一起成立搏击俱乐部反抗现代性社会的故事。查拉图斯特拉的超人之路体现在《搏击俱乐部》这部电影中,正是杰克的自我救赎、自我超越之路。
一、失眠的杰克——骆驼阶段
在汽车出售这一行业中,有着一条大家心知肚明的公式:“售车辆A×事故发生率B×庭外和解所需平均费用C = X,若X<汽车召回费用,则公司不会召回问题汽车。”杰克和他的周围人深谙此道理,所以,即使事故发生率很高,车祸现场极其惨烈,但只要X低于召回成本,杰克们就能选择无视、甚至调侃这些小小的事故。杰克每天的工作便是用重复的公式去对付这些重复的事故,并做出一张张重复的报表,“一切都是重复重复重复”,技术理性筑建的冷酷框架,使杰克对生命的感知能力渐渐变得麻木。人在他的认知里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而是一个影响因素,公式中的一个“乘数”。
否定生命实际就是对自我价值的否定。于是,失去价值与人身意义的杰克只能在其他地方索取“意义”补充空白。他崇尚着中产阶级的生活格调,购买CK衬衣、DKNY鞋和AX领带等奢侈品以展现自己的品味,从宜家杂志上订购设计巧妙的家具来彰显自己的个性,完成对自我的塑造。“这种盲目拜物的逻辑就是消费的意识形态。”[2]p46杰克急需意义,资本家们便利用意识形态机器创造出一个瑰丽纷繁的广告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琳琅满目的“意义”被装进各种模型,标定价格出售,它诱使消费者不断劳动去争取它。杰克以为自己购买到了能填补生命匣子空缺之处的“意义”,然而他得到的只不过是广告商们编织的虚假神话。他主动工作获取报酬,买下商品塑造个性,然而他却因此深陷消费主义的泥潭,被操纵着重复一轮又一轮的“工作——消费”怪圈。正如汉娜 • 阿伦特所言:“劳动动物的空余时间只会花在消费上面,留给他的空闲时间越多,他的欲望就越贪婪越强烈。这些欲望也会变得更加精细,以至于消费不再限于生活必需品,而主要集中在多余的奢侈品上,但这些变化都不会改变这个社会的本性,相反,它包含着更大的危险:就是最终没有一个世界对象能逃过消费的吞噬而不被毁灭。”[3]p95
被消费与虚无吞噬的杰克患上了失眠症,每天半梦半醒、暮气沉沉地往返于公司和公寓,在求助医生无果后,杰克意外地在睾丸癌症互助会上找到了暂时的解脱。互助会的成员是一群患上癌症、割去睾丸之人,他们真诚地诉说、分享着自己的经历与痛苦,在死亡面前丢弃虚伪,坦诚自我,于是,被虚假裹挟的杰克在这里寻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借这份真实每晚安然入睡。
这一时期的杰克可以说是尼采笔下任劳任怨、恪尽职守的骆驼,他崇敬地对待权威,坦然接受操纵者的安排,背负着现代巨龙鳞片上“技术理性”、“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在荒芜沙漠中踽踽独行。骆驼杰克背负的意义不过是循着规定好的路径找到的一个名叫“虚假”的囚笼,充斥的是谎言与神话。为了摆脱虚假,杰克又借互助会的“真实”求得安眠的机会,可在互助会中,杰克本身就是一位欺骗者,他的存在意味着这一真实世界的不可靠。而在失去睾丸、大乳房的鲍勃怀里哭泣,这也不是一种随机选择,那是对杰克们日益驯服、血性缺失的一种隐喻。此外,在互助会的冥想环节中,杰克的心灵动物——企鹅对他说的“滑呀——”犹如《论重力之神》一节里只会叫唤“咿呀”(“是呀”)的驴子,他们都教导着“顺从”的要义。由此可见,互助会带给杰克的不是拯救,而只是一管迷醉剂。骆驼杰克想要真正挣脱囚笼,必须发生改变。
二、痛苦的杰克——狮子阶段
(一)搏击中的杰克——狮子第一阶段
狮子阶段,代表了精神对传统的反叛,他的精神是“我要”,是自我承担、为自己负责;是勇于说“不”,擅长破坏和战争,向传统道德和价值说开展猛烈的批判,“要为自己夺得自由,自己做荒漠之主”。
杰克遇见的肥皂商人泰勒便是典型的狮子精神的代言人。泰勒狂野恣意,无视规矩,无拘无束地穿梭于现代钢铁丛林里。他似乎可以一直处于愤怒与兴奋状态,对周围的一切永远自己的不满并将其付之行动。泰勒将色情片镜头剪进家庭情景剧电影胶带里给观众放映,在豪华餐厅的厨房里对着龙虾浓汤撒尿,对着点心放屁,他的行为无一不是对现代人的嘲讽与戏弄——你们没有选择权,只能被动地接受我给予的一切。在这个被虚假符号与虚构的意义包裹着的社会里,泰勒明显有着比遵守物欲社会准侧、糊涂度日的杰克更清醒的认知。他丢掉杰克的奢侈品衣物,炸掉杰克精致的公寓,带杰克住进自己找到的破旧别墅,他对准备向保险公司索赔的杰克说:“我们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副产品……你成了你财产的奴隶。”
成为狮子不但需要有反抗的精神与行动,还要求有敢于直面痛苦的勇气与决心。泰勒清楚地知道杰克的入睡并不是因为他获得了真正的拯救,而只是因为“互助会”为他提供了逃避痛苦的温床。为此,泰勒以自由搏击的方式,帮助杰克从柔软的虚假之网里挣脱新生。自由搏击,乃是搏击双方灵活施展拳、脚、肘、膝和摔跌等各种技术,自由转变套路,向对方展开攻击。搏击中,双方精神高度集中,双方肉体激烈对抗,每一拳都酣畅淋漓,每一脚都痛快尽兴,杰克在搏斗中享受着向对手发泄的快乐,也感受着被对方拳头击中后自己身体真实的痛苦。若说搏击尚能有发泄的喜悦让痛苦程度减轻,那杰克在面对泰勒泼撒出的纯碱时感知的痛苦则是纯粹的。
“这叫做化学灼伤,比任何烧伤都要疼,还会留疤……好好感受这疼痛,不要逃避……没有痛苦和牺牲,我们会一事无成……上帝根本不爱你,甚至恨你,我们不需要它……首先,你得学会放手,不要恐惧,只有失去了一切,才能放手去做任何事……”,泰勒用灼伤这一物理性质的痛苦惊醒半梦半醒的杰克,可杰克仍然试图用冥想来逃避,于是泰勒死死拉住杰克的手,边严肃地告知泰勒残酷的事实,边毫不留情地扇杰克耳光让其保持清醒直面痛苦。搏击与灼伤,这两者中杰克肉体感知与精神专注的同在让他得以从迷醉剂中清醒过来,感受真实的痛苦与存在。而这也是尼采所说的大地的意义,不追求来世的天堂,不迷恋虚假的美梦,只祈求人忠于人之肉身,忠于人之本能,忠于此时此刻。
泰勒如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吼叫着“我要”的雄狮,它积极行动,主动承担,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随心所欲地破坏着由消费主义构建出来的意义,拒绝承认物质文明的重要性。它坚定地肯定自我的存在,推翻一切陈腐的价值,为下一阶段孩子的生成创造了可能。
(二)搏击中的杰克——狮子第二阶段
查氏说:“它曾经爱‘你应该’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疯狂和专横,从而从它的爱中攫取自由:需要狮子来实现这种攫取。”[1]p20由此可见,狮子抗击闪烁着“你应该”之光的巨龙的同时,也把自己限定在了巨龙的对立面,它虽有勇往无权、挑战权威的大无畏精神,但最终也只是同巨龙开战,而在战争中,狮子的极端与专横可能还在人未成为孩子时就把人带回到原点。
泰勒和杰克创立的“搏击俱乐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随着阵营的扩大,泰勒不再满足于个体的认知与反抗,他想把整个社会拉入深渊,于是,他制定出了“混沌计划”。参与这项计划的人需要有极高的忠诚度与服从性,泰勒首先制定了新的规则与教条——不准问任何问题——来限制成员的质疑与思考,接着对加入组织的人不断进行贬低、辱骂,以此磨灭成员的自尊心。然后是一道道任务,从简单到复杂,不断地考核、检查、监视,终将成员规训为忠诚的暴徒;随之而来的是关于领袖泰勒的种种神奇传说和个人崇拜。福柯《规训与惩罚》论及:“规训权力的成功无疑应归因于使用了简单的手段: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在该权力特有的程序——检查——中的组合。”[4]193-194组织成员在泰勒的教条、监视与权威下变成了破坏社会的工具,他们奉泰勒的指令为神旨,打砸纵火,肆意横行,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当他们为组织牺牲生命时,反倒成了一个需要被消除的证据,可笑的是,他们还为此颇感神圣与光荣。同时,他大搞“活人献祭”,用枪支逼迫他人完成各自童年时的梦想。“好梦坏梦,止于梦,别人就不能管,别人一管就比坏梦还坏,或者是坏梦的实行。”[5]152泰勒这一屠龙的狮子,最终在极端的反抗与毁灭中变成了吃人的巨龙。
三、清醒的杰克——孩子阶段
狮子走上歧路,成为新的巨龙,但这并不代表杰克的超人之路就此终结。杰克强烈地排斥着泰勒极端的想法,想终止混沌计划的执行,可就在这个时候,泰勒消失了。杰克根据线索飞往各大城市去寻找泰勒的踪迹,但似乎总比泰勒晚了一步,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个国家的每个地方,都流传与遵守着泰勒的神话与教条。就在这绝望的情况下,杰克来到了一家酒吧,酒吧里的调酒员在杰克的迷惑下敬畏地说出杰克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事实。此时,杰克终于意识到,泰勒并不以实体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泰勒与他其实就是一个人。由此,杰克赶至泰勒要去往的终点站,毁掉了泰勒所制造的肥皂炸弹。在接下来与泰勒的激烈对抗中,发现真相的杰克在挣扎中俞发清醒,他克服了对帮助自己、鞭策自己的泰勒的畏惧,拒绝泰勒提出的以后照顾自己的建议,就像是影片第一个镜头所呈现的——从细胞到组织,到器官,到系统,再到一个完整的人——那样,杰克终于以个人意志意识到了自己肉体与精神的同在,于是,他不再把枪对准泰勒,而是向自己开了一枪。查氏在《痊愈中的人》里预言:“我言说了我的道,我粉碎于我的道:我的命运如是要求——,我作为宣告者而灭亡!毁灭中的人自我祝福的时刻到来了。如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灭亡结束了。”[1]p259
集权组织者泰勒死去了,受伤的杰克活了下来,在这一刻,他不是负重的骆驼,不是靠迷醉剂入睡的末人,也不是需要巨龙这一对立面作为参照的狮子,他完成了“你应——我要——我是”的转变,成了一位精神与肉体圆融和谐的清醒者,并相信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正如《精神三变》中所言:“是的,我的兄弟们,做创造的游戏,需要一个神圣的肯定:精神现在要有它自己的意志,丧失世界者赢得了自己的世界。”
四、结语
在查氏的叙述中,人总是处于半坡状态,他越想向上、向明亮处攀登,便越要扎根于大地,扎根于深渊,这是一种动态的、不断生成的状态。《搏击俱乐部》为我们展现了便是这样一种状态,杰克对自我的拯救与超越不是一蹴而就的,他经历了痛苦、对抗与重来,只有在向上攀爬的力量来自于他的内心时,他的脚才实实在在地踏在大地上,此时,他并不是单纯的存在,而是面向新处的生成,一切,又等待着全新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