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vs电影,细数《子弹列车》中那些令人失望的改编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杀手世界,中年影星,暮年英雄重出江湖——从各种角度来看,《子弹列车》都像是导演大卫·雷奇对《疾速追杀》的一次自我重复,自我模仿。而从实际效果来看,本片无论是在美术指导、服装设计、动作编排,还是视觉效果等等方面的确非常出色地延续了《疾》的优点。但与此同时,特技演员出身的大卫雷奇自身在文本叙事方面的短板却也在本片中得到了继承,甚至进一步发扬光大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当然,如果你没看过伊坂幸太郎的原著《杀手界·疾风号》,可能很难理解我的这种不满,所以下文我会按照这部悬疑小说中对应的情节与电影中的角色进行逐一对照。是的,简单来说,本文就是一个吐槽合计。如果你正为这部电影血脉偾张激动不已,那我劝你就别往下看了咱们彼此放过,但如果你看完电影之后,内心深处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的话,希望我的吐槽能让你找到些许共鸣。
Here we go.
瓢虫
我们先从主人公瓢虫说起。
在影片的前30分钟,导演通过一系列事件不断向观众强调,这是一个运气奇差无比的男人。
但自从“瓢虫”和“狼”遭遇开始,这一人物设定却仿佛突然被导演反转了。
瓢虫在此后的剧情中一路开挂,向观众花式show出自己通过机缘巧合避开攻击,击杀敌人,甚至死里逃生的能力。
如此多的幸运事件集中在一个角色身上,让人简直不禁怀疑,这怕不是个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天选之子,怎么好意思还在那里煞有介事的说什么“瓢虫背上的七颗星星代表它背负了所有人的厄运”云云……导演你要不再看看皮特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其实在原著中,瓢虫的衰运非常纯粹,从小到大他身上的事情永远不会按计划进行,接到的任务无论最开始看起来多么容易,最终也会被搞得一团糟。而他之所以年纪轻轻(是的,原著中瓢虫是个年轻人)就能在杀手界站稳脚跟,靠的是自己实打实的灵活头脑和敏捷身手,而不是电影中这些天外飞仙般的巧合。
“……如果(瓢虫)被逼得太紧,他的大脑就会天马行空了。” “是变得不正常?” “大脑思维会变得更快,应该是集中注意力了吧。被逼得太紧之后,那种瞬间爆发力还是反射神经什么的,反正就是思考能力非同凡响啦。
不然,如果瓢虫都如此幸运了,那王子这个角色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
王子
与瓢虫纯衰运体质相反,王子则是个天生的幸运儿,更是整部小说的戏眼所在。但恕我直言,电影中的王子却是对原著改动幅度最大,也是最失败的一个角色。
在小说中,王子虽然只是个初中生,但却极端腹黑,甚至有点反社会性格,没看过原著的朋友可能很难想象,他之所以把小涉(木村儿子)从百货大楼屋顶推下去,然后威胁木村去行刺峰岸(电影改为了白死神),这些行为并不是因为他和这些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反而只是简单地因为他自认为能“看透世间一切,控制所有人”。虽然思想中二之极,但是王子却似乎的确有这份装B的本钱,他不仅善于轻易洞悉他人思想,而且还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孩子”的身份和外形来伪装自己的真实面目。在他的操纵下,他身边的同学、老师纷纷沦为实验品,被他折磨、控制、甚至摧毁,而他在这个过程中则对自己的能力(以及运气)愈加自信,欲壑难填,最终甚至想要挑战江湖传说中那位可怕的峰岸阁下。
……王子戏谑的口吻让木村很不耐烦。他皱起眉头,似乎想从扭曲的脸上挤出言语一般。“你小子,该不会是想对峰岸下手吧?”王子的嘴角因情不自禁奔涌出的喜悦而咧开了。“那个姓峰岸的叔叔就那么有名吗?”
最开始,王子的目的只是单纯的胁迫木村去替自己行刺峰岸,但当他偶然发现列车上正有两组人在争夺一只手提箱时,他的邪恶本性被撩拨出来,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些人为什么在争夺这个箱子,但既然这些大人们“有所图”,那么就有可能沦为自己玩弄的对象,于是就立刻凑上去,化身为人畜无害的小孩子穿梭在这些杀手们之间,不断散播谣言、编织陷阱。
……我想那个箱子里一定装着很重要的东西。至少有人正拼了命地在找,那就说明里面的东西有某种价值。”王子边说边思考着……该怎么做才会让事情变得更有意思呢?……比起那个来,把箱子藏起来更重要。我可以借此诱导想要箱子的人,让他们产生混乱…… 木村板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子。王子所想的事情、所有行动的原由,他一概不知,十分苦恼。不求金钱和名誉,只不过想更多地观察他人的行为,这样的欲望在他看来或许十分罕见。
“狄索”,如柠檬所说,这是一个坏透了的小火车。这个人物如同幕后牵线的木偶师一样,串联起了书中所有角色,让故事自始至终都充满了悬疑的张力,读者完全无从预料这样一个性格扭曲的初中生下一步会干什么,又会挑选谁作为目标。
但是反观电影,王子摇身一变成了白死神的女儿,而她胁迫木村的目的则是为了向父亲报仇。我们这里且不讨论两种设定孰好孰坏,但问题在于,电影的这种改编让王子的整个刺杀行动都显得莫名其妙。因为,一个堂堂的黑帮大小姐,怎么可能连自己亲爹在哪儿都不知道!?
即便平日里再怎么不受重视,但你又不是被扫地出门了,想埋炸弹弄死老爸,放屋里,放车里,放礼物里,怎样不行,干嘛非要绕这么大一圈?而且想找个替死鬼来执行自爆枪计划的话,挑你爹身边的亲信和侍卫来胁迫不是更合适吗?为啥非得乘坐子弹列车千里迢迢把木村这个十八线的外围小喽啰运过去当刺客,这里面的逻辑在哪儿?
但电影中,这种奇怪的人物行为逻辑就这么强行发展下去了。更诡异的是,当木村在听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让自己去刺杀白死神时,首先想到的问题居然是“如何”能杀白死神,而不是“为啥”要杀白死神。
是的,影片对此没有丝毫解释。
木村
所以我们接着再来说木村雄一这个角色。
我看到有朋友在其他帖子里提问:饰演木村的演员表演怎么这么浮夸,总是一副精疲力尽精神恍惚的样子?这里我得替演员辩护一句:这真不是我的锅。因为在原著里,木村是个有严重酒精依赖症的家伙(简称酒鬼),他的确整日里就是这么一副浑浑噩噩的状态。后来直到自己儿子小涉坠楼入院,木村才终于下决心戒酒。
这些原著中的设定,电影只字未提,所以观众自然不知道这个角色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形象是怎么回事。
但有趣的是,大家注意看这些镜头。
上火车前用冷水泼脸。
两次和对面的路人相撞。
等待交货时手中握着的酒瓶。
最后决战时挑了一支酒瓶当武器。
等等这些镜头中,你随处可见木村酗酒的“痕迹”。换言之,演员在拍摄过程中所用的剧本,显然是完整地保留了这一人物设定,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导演却在后期中剪掉了它们的来龙去脉,只留下一堆没头没尾的台词。
比如影片开头,老木村说:小涉很幸运,不知道自己的坏运气其实帮你免去了多少苦难
——这里的苦难是指什么?
王子在嘲讽木村时说:哄你儿子上天台太容易了,没想到你花了三个小时,才终于发现你儿子失踪了——木村这段时间到底干嘛去了?
除此以外,影片还完全舍弃了木村和王子之间的过往,设定为两人在火车上是第一次见面。但其实原著中,他们俩在此前已经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木村还曾经插手过王子手下的一场纠纷,狠狠地揍过王子一顿。而这种狼狈的经历,也是王子后来将小涉推下楼的理由。
……木村满脸通红,身体几乎要冒出火来,“好了,别再说了!”他又立刻压抑住愤怒,“我才懒得听你那似是而非的借口。我说的是为什么要盯上涉?” “那当然是因为想整叔叔你啦。”王子说着,还故意戏弄他似的将手指放在嘴上,轻声道,“要保密哦。”
这种关键背景信息的缺失,让电影里很多情节都显得颇为“弱智”。比如最典型的,为什么木村始终没有怀疑过这个小女生是不是在使诈?按照电影的剧情,你从来都不知道她是白死神女儿,所以为什么对方说在医院里安排有杀手你就真的信了?
而在原著中,俩人此时的对峙就有理有据,而且描写得非常精彩。木村由于之前与王子打过交道,领教过王子变态的做事风格,所以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而另一边,王子虽然表面看起来运筹帷幄,但内心其实也一直在顾虑木村被自己逼急的话,会不会破罐破摔地暴起反抗。
……我是在害怕这个初中生吗?木村觉得这种想法实在叫人难以置信。正因如此,内心的感觉才仍旧模糊不清。这个初中生真的有能力威胁他人,将恐惧植入别人内心吗?木村摇了摇头,摇掉了脑海中的这些思考。
结果,这种微妙的心理博弈在电影中被简化成了一场过家家游戏,木村被王子用一通电话(甚至对方都没有提供任何照片之类的证据)就从头压制到尾,有这么蠢的黑社会杀手吗?
狼
被改编得同样莫名其妙的,还有“狼”这个墨西哥amigo。
话说这位仁兄为什么刚跟瓢虫打个照面就立刻起了杀心?你手中的情报不是告诉你凶手是一个女人吗?是,看到婚礼上的服务生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确不同寻常,但这岂不是更加说明你掌握的情报有误,怎么连怀疑的过程都省了二话不说上去直接开打,你就不怕被对方前后夹击?而且话说回来,同样是婚礼上乔装打扮的两人,对黄蜂就需要根据照片来确认长相(好吧我知道这张照片其实是导演为了让瓢虫后面拿去看的啦),对瓢虫却在一秒钟内就完成了“身份识别”,兄弟你怎么做到的?就因为对方曾经撞了你一下吗?挺记仇啊。
那么原著中这段情节是怎么回事呢?很简单,和木村与王子类似,瓢虫和狼他俩也是一对之前就结过梁子的老冤家。根据小说的描述,狼是一个只敢对老弱妇孺动手的懦夫,圈内风评很差,瓢虫早就看他不顺眼,所以后来有一次他看到狼又在欺负小朋友的时候就上去揍了他一顿,狼从此怀恨在心发誓下次再见到瓢虫时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因此,当俩人在列车门口碰面时,狼才会立刻把瓢虫推回了车厢找他算账。
被七尾(瓢虫)踢过后,不光是肉体就连自尊心也受到了打击的狼瞪圆了眼睛,暴跳如雷。“下次再让我看见绝对饶不了你!”他喊了这句话之后便跑掉了。那是七尾(瓢虫)最后一次见到狼。
看,这样的情节就合情合理得多了不是吗?
黄蜂
说完狼,我们再来看看他的刺杀目标:黄蜂。虽然这个角色在剧情中占比非常小,但是依然不妨碍导演为她设置了几个颇为搞笑的情节,以至于让我想多花点笔墨来说一说这个人物。
其一,就是那只“非洲树蛇”。
我想象不出,是什么理由驱使一个用毒高手非要带着“原材料”上火车?
难道行刺前还得现场从蛇嘴里取毒不成?这是怕自己身份暴露的不够快,还是担心蛇毒不新鲜弄不死人?而且这只蛇在车厢里爬了半天,存在感如此之强,搞得你无比期待这把“契诃夫之枪”什么时候会响。结果呢?一直等到它被瓢虫扔进马桶里,都没有对推动剧情起到什么实际作用。
其二,黄蜂见到瓢虫时大喊一声“你个混蛋偷了我的蛇”。
这都哪儿跟哪儿?瓢虫什么时候偷她的蛇了?如果这句话指的是瓢虫不小心打开了蛇笼这件事,我就很奇怪,当时瓢虫撞开笼子时周围可一个人都没有,黄蜂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导演告诉你的吗?
其三,俩人对打时,明明是瓢虫先中毒,黄蜂自己手握解药,有啥理由比对方还紧张?而且为什么被针扎了之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即便你沉不住气想先打了解药再说,那也完全可以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再操作吧。你中的是蛇毒,又不是什么“含笑半步癫”,没有理由当着别人面往外拿解药对不对?是怕离得远了对面瓢虫够不着吗?
而原著中,完全没有这些脱裤子放屁的情节。首先,这只蛇跟黄蜂一毛钱关系没有,黄蜂用毒那是真用的蜂毒;其次,瓢虫是因为被掉在地上的针头扎中了手背才中毒的(衰运上身),黄蜂并没有看到这一幕,所以她被扎了毒针之后才想要立刻给自己注射血清。
七尾(瓢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女人扔出来砸到门上后掉下来的针如同鱼钩般地弯曲着。七尾(瓢虫)的手正好被那往上翘着的针尖刺中了。
水果二人组
在一众杀手里,柠檬和蜜柑的戏份是所有人中改动最小的。我本想跳过不讲这两个角色,但是电影里有一点我实在是忍不住……请问,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是怎么被传为是“双胞胎”的???而且据玛丽亚说,圈子里大家对此还广为知晓。
话说,你们这些杀手同行们真的不是知道了人家父母的什么八卦吗?
原著中怎么写的?大家看看吧。
柠檬跟蜜柑一样,有着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可能是瘦削的身形也很相像的原因,他们时常被误认为双胞胎,或者至少也是兄弟。于是,常有人称他们是双胞胎杀手或兄弟杀手。
所以电影选角搞成这样,除了ZZZQ的目的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理解。
木村茂(木村雄一的父亲)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可能是本片最具魅力的角色吧(居然不是皮特)。
……背后的自动门开了。王子保持着手机放在耳边的姿势转过身。一个穿深绿外套、体形中等、满头白发的男人正从那里走进来。粗眉毛,细细的眼睛很是锐利。王子猛转过身,眼睛勉强抬起,打量着那个男人。男人忽然咧嘴笑了。“还真是个初中生啊。”
按照小说中的剧情发展,当王子陆续祸害了木村和水果二人组,接着想要继续控制瓢虫去刺杀峰岸时,木村茂出场了。这个角色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一个此前最不起眼的老爷子,突然露出顶级杀手的真容,干脆利索地制服了这个阴险狡诈的小变态。这种突如其来的反转效果让读者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了巨大宣泄。
但回到电影中,王子已经被简化成了一个寻求父亲认同的叛逆少女,幕后boss变成了白死神,因此导演只得在影片接近尾声的时候匆忙通过一场回忆揭示这个老爷子和白死神的渊源,快速为这俩人建立起矛盾冲突。这里可能导演自己都觉得这段生拉硬拽的情节简直蠢哭,于是借着瓢虫的嘴吐了一把自己的槽,“我真不想听你的故事”,“但我总归还是要讲”……是啊,再不讲车都要到站了,等下没头没尾怎么让这俩人打起来呢。
于是,拜真田广之的强大气场所赐,当木村茂抽出武士刀,如天神下凡般在列车中收割人头的时候,屏幕前所有人可能都会忽略了此处一个无比诡异的现象:影片高潮段落最精彩的这场动作戏,居然是由出场时间还不到1/10的配角来完成的。
而此时主角在干嘛呢?……修火车、打杂兵?why?!
一众大材小用的配角
其实,对演员怪异的使用方式不仅仅体现在主角身上,如果你眼力够好,阅片量足够的话,你会发现导演在本片中的“堆料”做法已经有点暴殄天物的感觉。
比如那个推着小推车的售货员妹子,是饰演《黑袍纠察队》“极殊女”一角的凯伦·福原,《自杀小队》里的武士刀/卡塔娜也是她演的,结果电影中直接被“黄蜂”一水壶撂倒领了便当。
比如木村雄一的扮演者安德鲁·浩二,他主演的美剧《战士》口碑很好(剧情灵感来自于李小龙去世前遗留的8页手稿《龙战士Warrior》),明明有一身真功夫,结果在这部电影里却几乎毫无展示。
另外还有电影中的检票员,演员丘增,是美剧《英雄》里具有穿梭时间能力的“中村宽”(懒得找图了),但是在本片里却演了一个可以说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角色。
似乎写了太长了,赶紧收个尾吧。
虽然上面说了这么多不满,但本片其实依然非常值得一看。毕竟从2019疫情开始,全球影视业似乎就进入了一场可怕的衰退,越来越多如同注水猪肉一样的影片涌进市场,远观白白胖胖,切开全是水货。在这种大环境下,有这样一部场景炫酷、大牌云集、不吝血浆、甚至还带着几分昆汀式戏谑风格的作品出来,还要什么自行车呢?
借用国内某著名相声演员的一句口头禅:不是我有多优秀,全靠同行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