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克基，一个平行宇宙

本文首发于《NOWNESS》

作者：csh

编辑：夏半

鉴于这里的干旱气候与无垠荒漠，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最适合培育的可能只有想象力。十四年来，五季《绝命毒师》与六季《风骚律师》创造了一个属于此地的微型宇宙。看过这两部剧集的观众，知道连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里埋藏着沾满血污的美钞，纯度最高的冰毒，还有一些世界上最精彩的故事。

这是个数字比语言更有说服力的时代，但就这两部剧集而言，援引评分显得非常无趣：在你能找到的任何评分网站上，最终季的《风骚律师》都在挑战满分的边界。

这部剧的主角是个叫作吉米·麦吉尔的律师，他惊人的口才不止可以戏耍法官、说动毒枭与杀人犯，还可以诓骗所有观众。但他并非生来便沾染罪恶，这部剧集讲述的，是他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小律师渐渐成为著名黑道律师“索尔·古德曼”的故事。当他成功脱胎换骨，能够玩弄法理、颠倒黑白之后，就在《绝命毒师》里帮助一个中学化学教师化身成最著名的“毒枭”。

《风骚律师》最终季在今天迎来完结，这是阿尔伯克基气候最炎热的时刻，它脏兮兮的公路上站满了世界各地的观众，他们如缉毒局的警探一般细致，热衷寻找互相关联的蛛丝马迹。毕竟这是一个如生活般充满互文的故事，观众们也期望它像生活一样再晚些终结。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小宇宙，在十几年的时间里缓慢渗透，仿佛是某个真实运转的平行世界。观众们津津乐道着这些人物，像在谈论我们身边的人。

但这津津乐道为何持续了十四年？难道这平行世界不是与我们的生活南辕北辙吗？荒漠、罪恶和反英雄角色不就是上世纪已经流行的美式故事吗？吉米·麦吉尔与金姆、沃尔特·怀特与杰西·平克曼，不就是21世纪的邦妮与克莱德吗？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犯罪类型的故事里，满足观众无法犯罪的欲望吗？是，但也不是。它足够类型，但也足够细腻，在它覆满沙尘的类型外壳之内，隐藏着当代生活的血与肉。就像人类终究需要长篇小说，人类也终究需要电视剧，可能它们相对更接近生活的长度。

《风骚律师》的英文剧名是他响彻阿尔伯克基的广告语：“最好致电索尔（Better Call Saul）！”但当我们目睹一切后意识到，剧中角色只能听到他响彻黑白两道的声音，而观众们能看到他黑白两色的心。在那颗心里，隐藏着阿尔伯克基宇宙令人着迷的秘密。

比生活快一点，再慢一点

《风骚律师》的故事话分两头。一条律师线聚焦于摸爬滚打的吉米·麦吉尔，他拼命想要获得当地法律领域、尤其是自己的兄长律界精英查尔斯·麦吉尔（简称查克）的认可。另一条黑帮线从第一季第六集开始，前警察迈克·厄门绍特想要摆脱黑暗的过去，要在阿尔伯克基重头来过，却因生计又落入黑道的深渊。

律师线与黑帮线互相交错，最终汇于同流。这样的叙事样式并不罕见，我们见过许多线索更复杂的故事——罕见的是它的叙事节奏。

如果说我们的日常是匀速的播放键，那么吉米线便是加速键。吉米永远在行动，他无法停下脚步。自第一季第一集开始，他以律师吉米身份出现的第一场戏，就已经开始喋喋不休，他在男厕所为了不久之后的上庭排练——这是他人生节奏的某种缩影，他不是在行动，就是在排练行动。

吉米是个无法等待的人，无论是他需要面试某份工作，或是参加重获律师执照的审查，甚至是想给那些想象中的对手使坏，他都必须马上获知结果。只要事情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就要马上伸出他擦得发亮的皮鞋，张开他滔滔不绝的嘴巴。

迈克·厄门绍特则恰恰相反，他代表着暂停键。他在第一季第六集才开始慢慢渗入叙事，就像他的生活一样，总在等待最正确的时机。无论是潜伏在街头某辆随机的车内，还是匍匐在美墨边境的荒漠上，他都绝不吝惜自己的时间。他虚度着光阴，延宕着沉默，寻找着最精准的反应。当吉米·麦吉尔排演他的喧哗与骚动时，迈克·厄门绍特在另一条叙事线放慢了所有的节奏，毕竟厄门绍特（Ehrmantraut）可不是个好读的姓氏，你得慢慢发音。

吉米与迈克快慢对照的节奏，成了互相咬合、相继以不同速度推进故事的齿轮。吉米迅速处理着地上世界的一系列琐事，而迈克则缓缓前行，渐渐牵扯上那些隐藏在地底的亡命之徒。速率的对比不仅在于叙事，它存在于所有的维度。

主角吉米首次亮相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系列特写镜头的组合，其中包括他的手和脚，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厕所画面。这里是他上庭之前用于排练的私人空间，这些镜头可以象征许多东西，譬如与污秽共存等等，但这同样意味着一种视觉风格的节奏：吉米认为没有时间、没有心情，也没有必要放远自己的目光。

在整部《风骚律师》里，他始终享受着那些怪异而明亮的蒙太奇，它们就像他最爱的那些奇装异服，还有他拼接的各种话术。当他指导一个州立大学的学生电影小组为他拍摄广告的时候，他也在表演这种玩弄目光的影像魔术。在一则与学生小组合作的广告里，他运用自己粗粝的剪辑魔术，还有撇开无关信息的近景，剪切着美国文化的漏洞，然后告诉我们，无论怎样致电索尔就对了！

当叙事在迈克那里慢下来之后，我们看到的则是另一种影像。他的故事线最初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远景处火车的视点镜头，迈克满载着沉重的心事等待着……等待着抵达终点。他的画面总比吉米昏暗一些，遥远一些，正如总是拿着望远镜的他，埋伏在远处等待着自己想要的时机。于是在迈克的故事线里，我们可以更频繁地看到构图与场面调度的艺术。

他在第一季击毙害死自己儿子的仇人时，在黑色电影般的远景调度里默默离去；而在最终季第九集，他与同样失去儿子的纳乔父亲同处一个画面时，我们在依靠网状栅栏创造的构图里，看到了迈克身处牢笼的意象。这些调度与构图不仅意味着迈克统摄全局的处事风格，也意味着更压抑的情感——当画面更慢、更远的时候，我们的目光需要处理更多的信息，他就不必担心我们过度在意他晕开的焦虑。

当然，这种对照只意味着最底层的基调，两条叙事线的不同角色，也都在扮演着限速器与加速器，创造出更丰富的节奏感。在一开始，吉米的心上人金姆是那个可贵的、可以让他慢下来的人，他与金姆初次同框、在室外吸烟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谜一般的远景画面；迈克也有袒露真心的时刻，当他与儿媳论及儿子之死的时候，在特写镜头里展示了全剧仅有的一场彻底失控。《风骚律师》呈现了快慢的两端，排列出一种节奏的谱系，然后设计那些动人的意外时刻。

无论是播放键、快进键还是暂停键，都处理着同一盘磁带，于是生活的频率转化成了交响乐。在这个节奏感出奇丰富的世界里，我们可以同时看到琐事与史诗，一次日常的刷牙也可以刻进观众的心底，一位杀人如麻的毒枭也可以偶尔动动感情。在一个节奏趋同的世界里，这样仍然雕琢节奏的剧集是很可贵的——它相信观众的耐心，也相信自己的故事。

观众们习惯网飞式的一次性放出全集的模式，习惯1.5倍和“精彩片段剪辑”的播放速度。《风骚律师》的模式似乎对这样的剧集市场显得过于奢侈：“绝不折中”的进程、胶片拍摄的段落，还有创作最终季时超过一年的编剧时间……它用自己的创作节奏，创造了一种新的影像节奏，因为他们想要塑造的是一个更真实、更复杂的世界。

后果构成的世界

我们厌倦了生活的节奏，所以偶尔想让它变快一点，或是变慢一点，而《风骚律师》告诉我们，这需要付出代价。阿尔伯克基宇宙的核心主创文斯·吉里根在纪录片《绝不折中：绝命毒师制作特辑》里，提出了一条他们设计叙事的核心理念：为了更接近真实，“当一件事情发生了，就应该呈现它的后果”。

在《风骚律师》中，后果到来的时间有时很长，但总是很强烈。不止蝴蝶可以引发暴风，蚂蚁、冰激凌或肉桂卷，还有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引发无法预料的结果。当吉米初次牵涉黑道势力的时候，他被拖上了一辆车，手里没吃完的雪糕落到了地上，当这雪糕下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爬满了蚂蚁。

而当他终于金盆洗手，化名“吉恩”成为一家肉桂卷店的店员后，他在许多片头的闪前段落里，制作着沾满糖霜的甜点，这时还没有人知道，这将会成为他在整部剧集中最后的几个骗局之一。

注重细节的观众可以看到更丰富的《风骚律师》，这些依附着象征与隐喻的游戏，甚至渗入了它的形式：在从第一季到第六季的片头字幕里，主创团队呈现了不同的色彩——从最初轻佻活泼的彩色，到最终季的黑与白。

自《绝命毒师》开始，找寻这些散落四处的暗示，成为了观众在各大网络社群上津津乐道的话题。就彩蛋艺术的天马行空与别出心裁而言，阿尔伯克基宇宙很少让观众失望：在《绝命毒师》里，极为个人化的无心之过，可以“导致”一起轰动全城的坠机。

《风骚律师》不再追求这种史诗般的叙事长征，我们看到的是一些更直击内心的隐喻。吉米的恋人金姆一度在他还有正经律师理想的时候，送了他一个写着“世界第二好的律师”的杯子（金姆当然认为她自己是世上最棒的），而这杯子随着他颠沛流离。

我们目睹了吉米获得完美的律师工作，它却塞不进那豪车杯座的时刻，这时是世界不适合这个杯子；也目睹了吉米误入歧途之后，它被黑帮的子弹击穿的时刻，这时候，已经是杯子不适合这个世界。

如果说《风骚律师》两条主线的叙事速度，达成了快与慢的结合，那么它蝴蝶效应般的叙事状态，就构成了偶然与必然的结合：“当一件事情发生了，就应该呈现它的结果”。阿尔伯克基宇宙的创作者们，会设计一些看似偶然的概念、设定或是情节，然后渐渐导向命定般的结果。每个《绝命毒师》与《风骚律师》的观众都敢于问出“之后怎样？”，因为它们的创作者已经交过许多完美的答卷。让结果在意料之外很容易，但在情理之中就是剧作的技艺了。

《风骚律师》的后果艺术甚至更加复杂，毕竟它的预设便是后果本身——谁都知道这个雄心壮志的吉米·麦吉尔、风流倜傥的索尔·古德曼最后会怎样，他会失去一切，变成“吉恩”这个默默无闻的面包师，于是在“之后怎样？”之余，又增添了一句“为何如此？”。这些围绕着后果的艺术，代表了一种生活的视野——毕竟世界本身也由彩蛋构成。我们使用的语言，遭遇的同类，都是一串彩蛋的结合。我们总是不停地询问着“之后怎样”，即便有时彩蛋中流出的可能不是糖浆，而是脓水。

我们在《风骚律师》中看到了许多细腻、琐碎、看似偶然的设定，但其中可能存在一个最大胆的、《绝命毒师》式的设计：吉米的哥哥查克患上的电磁过敏症，这是一种无法接触、甚至接近电器以及一切电磁相关物品的疾病，即便是碰到别人的手机，都会触发你能想到的所有严重症状，包括晕眩、呼吸困难、四肢抽搐……查克一度是当地最富盛名的律师之一，如今却只能蜷缩家中，无法插足律所的事业。

他与吉米之间兄弟关系的展开，正是立足这个十分离奇的设定：曾被瞧不起的“风流吉米”如今照顾着查克，他一心想要得到查克在法律领域的认可；查克依赖着吉米而生活，但却四处质疑、甚至阻碍他的律师事业。

于是，查克这个角色开始携带着一种氛围，只要他出现，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没有电的世界——所有人都紧张兮兮地将自己身上的小电器收起来，放到隔绝电磁的容器中。在《风骚律师》里，创作者们用现实而残酷的方式，让这个乍看之下并不可信的设定，渐渐让人能够接纳。在剥离了“电”之后，查克在他那黑暗的屋子里用传统的油灯看报，他还以一种可悲的方式将自己包裹起来。他甚至无法走出户外，那会让他暴露在电磁波中。当然，他将会受到质疑，而他是个高傲的顶级律师，无法接受被人当作是精神病患者或是局外人——后者对他来说更加恐怖。

“一件事情发生了，就应该呈现它的后果”，如果后果是血淋淋的，可以不必让它太浪漫。可能这条线索最浪漫、最超现实的时刻，是查克即将死亡的时刻。他成为了一出荒诞剧的主角，在他巨大的住所里寻找究竟是什么在干扰自己的神智。他剥开自己的墙壁，撬开自己的地板，寻找任何可能通电的东西。但即便他将自己的屋子翻得天翻地覆，即便他碰到了那盏油灯，将这无电的世界彻底毁灭，他也无法结束自己的痛苦——这痛苦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里。他曾经站在世界的顶峰，但如今却成为了世界的弃子。

查克与吉米那悲哀、复杂、难以总结的兄弟关系，也曾有过少许温馨的时刻。当吉米初次拿到律师执照时，他曾与许多好友和查克一同唱歌庆祝，吉米逼着不愿在此社交的哥哥共同演唱了一首“赢家夺走一切，输家自认渺小”。胜负总是流动，无论是吉米还是查克，都会在某个时刻，成为那个塞不进豪车杯座的杯子，成为那个不适合世界的局外人。无论如何，这些后果都源于他们在漫长人生中的一系列选择。

只有律师，没有审判者

讨论《风骚律师》中的善恶就像讨论它的评分一样无趣。毕竟道德也只是一种评价标准——当然，法律也是。吉米·麦吉尔等这些阿尔伯克基的牛鬼蛇神最爱做的就是打破标准，然后收拾残局。《风骚律师》只是排列了一套道德谱系，让不同的角色在上面往返，每个人都有他们行事的理由。

有趣的是，查克这样的角色可能意味着标准本身，他仿佛就是阿尔伯克基法律天平的化身，甚至当他身患奇病之后，每个人都要为他创造新的规则——但是，当他的规则渐渐滑离更宏大的规则时，他的掌控权也开始失效。

《风骚律师》不想用这套道德的谱系教会你什么，它并不想将道德引向某一端。它只是呈现了生活的逻辑：一旦选择了某种节奏就难以停止，一旦做出了某个抉择就收获后果。当查克阻碍吉米的律师之路之后会怎样？当吉米恶搞那些他讨厌的名流律师时会如何？创作者们设计着一套又一套文本，然后是文本之下的潜文本，但他们不去作出评价。在这部充斥着裁决与审判的剧集里，其实没有谁可以审判谁。

是的，“没有谁可以审判谁”，这就是吉米·麦吉尔和索尔·古德曼的生存之道。他在剧集里出庭的第一宗案子，是为一群在生物课的教室里和死人做爱的学生辩护，他在男厕所里排练的辩护词是：“还记得你们十九岁的时候吗？”当他被蛮不讲理的黑帮抓到阿尔伯克基郊区的荒漠、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也可以在这虚幻的法庭上，用惊人的口才帮自己脱身，他没有求饶，只是让对方回想他自己认同的道义。

无论在法庭还是荒野，他的辩护词的宗旨都很一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就像所有人在为自己的生活辩护时一样。索尔·古德曼是个满足我们底层欲望的神话，在有些时刻，我们不想要指导，不想要悔悟，不想要审判，只想有个人无理由为我们辩护：这家伙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风骚律师》有荒漠、罪恶和动人的反英雄角色，但它并不止是让我们满足犯罪的欲望，它满足了当代生活中那些黑白之间的灰度：沉溺于虚无的欲望，与他人联结的欲望，为自己辩护的欲望。但它达成这一切的方式，在今天看来显得费心而劳力、昂贵而奢侈。

它用错杂的节奏、繁复的人物与反类型的类型，用一种仿佛不再当代的、长篇小说式的创作模式，构建了一部经典。它像是一件从那个“阿尔伯克基”的时间与空间中投望当下的手工艺品，毕竟它讲述的也是一位“手工业律师”在更宏大的产业面前，如何面对生计、生活与生命的故事。

在如今的阿尔伯克基，你可以很容易买到蓝色冰毒形状的糖果和甜甜圈。或许我们看到的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真实而又虚幻，危险而又甜蜜。吃下它们，或许你可以看到吉米·麦吉尔与沃尔特·怀特在新墨西哥州公路上的幻影。

但当然，《绝命毒师》与《风骚律师》是两种不同的故事。前者是一个中学化学老师罹患肺癌，为生计决定制作完美冰毒终成毒枭的故事——一个用一句话梗概就能征服投资人的故事。但《风骚律师》呢……正如省略号与破折号不同那样，它是一种难以概括、缓慢渗透、不断延展的生活。吉米·麦吉尔为何成为索尔·古德曼，你为何成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