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中的女性群像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重看阿信令我惊喜不已,这部长达297集的日本晨间剧在1983年4月开播,创下了不可超越的收视奇迹,在东亚各国掀起了女性的觉醒狂潮。其中主创桥田寿贺子是女编剧,各路充满人格魅力和鲜明性格的主配角也大都是女性,男性几乎是剧中的点缀,可以说十分反套路,即便是为了给家庭主妇看的肥皂剧,本剧的内核也早就已经超越了其时代赋予的意义。故事的时间线从日本还奉行佃农制度的明治时代一直延伸到欣欣向荣即将迎来泡沫经济的20世纪80年代末,栩栩如生描摹了小农经济到城市工业化初期的过渡,对一战与二战的正面反思,通过主角之口鲜活的谈官僚、说民主,甚至男主之一就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看过本剧才会意识到所谓宏大叙事这种形容词在如此鸿篇巨著面前不过无病呻吟,而已经渐渐要退去流行的大女主,常常跑偏的女权主义,姓资还是姓社等引战话题更是早几十年就有人说的敞亮清楚,如今各路文艺作品不过是拾人牙慧,而且大多都还学了个四不像。
撇去与本剧有关的一切印象,我觉得每个人,尤其是女性,都应该问问自己,假如是我来写这样的故事,我会怎么开头?
阿信的开头,其实是从结束起的。这样,全剧犹如衔尾蛇一样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当满头白发,儿孙满堂,富足优越的老妇人坐上火车,串起整个家族,最后由养孙出面推动剧情后,大幕缓缓拉开,老妇人童年时的自己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单衣草鞋,出现在漫天冰雪的草屋之中。
山行是个苦地方,苦地方的农民苦,连地都没有的佃农更苦,而佃农阶层的下一级又是谁呢?女人。无穷无尽的苦如同沼泽拖拽着最下一层的女人们。饥饿,寒冷,毫无尊严,孩子孱弱,老人衰败,没有保障,缺乏医疗,一胎又一胎,人来了,又走了,如马如牛,低着头一天捱过一天,周而复始,磨损消耗,熬到被吃尽了的那天算完。
天地不仁下,一个个女子林林伫立。 甘草女优泉品子作为本剧里的第一个立体的女性,首先亮了相。她是个农妇,不识字,长得不好看,蓬首素服,唯诺默然。茅草屋里,她守着炉火埋头做事,七岁的小女儿不愿意去做工,嚎啕大哭。她是个母亲,她慌了,她一把抱住孩子说,不去就不去,孩子想上学,咱们就去上学。她犹如一盏油灯,虽然微弱,但给整个黑暗的世界带来了光,凿破了那个透不过气的屋顶。自此以后,阿信一生的力量源泉,都来自母亲的敦厚和温暖。
家族中的另一个女人也站了出来,温顺而朴拙的奶奶选择了绝食,以自戕的方式为后代腾出空间。甚至母亲也为了替家族找寻活路,自残式的站在冰河里堕胎。那一瞬间,观众通过阿信的眼睛看清楚了这个世界,活着只是为了一口饭,但是吃到一口饭都是如此的难。要活着,要先活下来。活着,成为贯穿全剧的目的,也成为反复提醒主角们的路标。
命运对生命的捶打反而激发出了柔韧和智慧,阿信选择了去木材行做童工,人生进入了全新的凶险领域。她生命里的第三个女人出现了,木材行的管家,刁奴阿常。我们在工作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可能是男可能是女,也许是你的老师,也许是你的上司,你很难说从他们身上什么都没学到,但是一定可以肯定的是你学到的东西远不如你在他们身上失去的多。恶意往往是戴着传道的面具出现的,但这种苦难也会成为你人格中第三块重要的基石,也是人生当中的第一课。就像画画一样,只有阴影才可描摹出物体的多个层面,人生当中的阴影,让你的世界观由平面变成了立体,你看东西不再是2D,而是三维了起来。
阿信人生里的第四个女人又是谁?我想大概就是酒田的米行老板娘八代老太太了。犹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躲入深山大难不死,接触到自由主义和反战思维的皮毛又毫发无损的回到家里,但阿信内心世界仍如原石,尚未打磨。此时阅尽千帆霸道沉着的八代老太太推拉之间微微一瞥,看出了这块原石缝隙里的玉色,留下了阿信,在她人生的转折点上画上了重重一笔,这一切又是源自于女性的阅历和智慧,善意和宽仁。千禧年后的影视剧里,女性之间如果不是做塑料姐妹,就是露出獠牙争宠夺权,本剧中跨越年龄、阶级,纯粹绵长,毫无杂质的同性之间互相的扶助,令人眼前一亮。
那么第五个女人呢?经历了坚实的后盾,温暖的亲人,残暴的开发者,智慧的指引者后,阿信遇到了人生中躲不开的竞争者和伙伴八代加代。阿信与加代犹如对照式的一荣一枯,一明一暗,仿佛斯拉夫神话里的白神与黑神一样,白天渐长则黑夜消退,相互纠缠直到世界尽头,双姝不过镜中的两面一体而已,她们最后的阴阳两隔,也仿佛永恒的对照一般。加代永远天真的相信自己是可以逃过苦难的,结果苦难如大浪般扑面而来,她对苦难的逃避,反而侵蚀了她的一生。阿信自苦难中生长出来,她对苦难并未习以为常,但却从不退避,迎头碰上,反而处处绝境逢生。
经历了母亲的卖身,奶奶的逝去,挚友的背叛,爱情的破灭,订婚的失败,工作的结束,姐姐的病故,机缘巧合的阿信进入了另一重试炼,第六个女人出场了,她就是在青春勃发的东京蓬勃生长的结发师多香。学得做人的准则后,自然要真正掌握做事的技巧,一步一步走来,如同打怪升级,阿信进入了东西文化的交接线,真正见到了文化冲击带来的缝隙。豪爽硬派如多香,除了传授阿信谋生之术,也带给了她真正开阔的思维和视角,慧根在实操中获得了养份,在侍应女客和同来学艺的姐妹中开花结果得出机缘,甚至因此进入了婚姻殿堂。故事进行到这里,很多剧大约就大结局了,但是桥田寿贺子作为过来人,给美梦里的观众当头浇了凉水——婚姻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麻雀并不会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是一个人的麻烦确实会变成两个人的麻烦,甚至几何倍数增长。
描摹大正昭和自然不能跳过东京大地震,前一分钟春风得意马蹄疾,后一分钟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天地不仁,众生蝼蚁,百废待兴之下一切重回原点,阿信与第七个女人狭路相逢,丈夫的母亲,可怖的婆婆,日后的自己。不管如何的信赖与深情,女人如果做了藤,就得一辈子缠着树。当委屈,忍让,惨痛,结果仍然血肉模糊后,女人有权出逃吗?阿信给出了答案,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新开始,如师父多香所说,搞错了就搞错了,再来一次就好了。无数次,阿信穿着草鞋,穿着木屐,在雪山里,在石板路上,在泥泞中,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裹仰着头往前走,这赶路的身影,是多少东亚女人的缩影,是多少转机和火花的由来。
第八个女人阿久婆是位朴实敦厚的同行,在她如海般宽阔无私的带领下,阿信进入了新的鱼贩领域,再次坚韧不拔的上路了。随着时代的潮汐,孩子与丈夫都纷纷被浪潮推回了巢穴,诡谲却又宽厚如大海,给了这个家庭为数不多的平静和富足。第九个女人阿初还是孩子,她是那个想象中的女儿,在短暂的风平浪静时,机缘之中被阿信纳入家庭,日后与母亲一同抵御了人世最残酷的风雨,战争除了给别国带来灾难,对本国老百姓也意味着要承担这本不由自己发起的绵延不绝的痛苦与罪恶。妈妈走了,儿子死了,丈夫死了,46岁的阿信再次孑然一身,业火焚烧,漫天灰飞,她在灰烬中重新踉跄起立,携儿带女跛足前行,这一走就是五年,抬头已经是年过半百了。
第十个女人,是儿媳妇道子。阿信此时已近花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做了和当初的婆婆一样的事。新一代的做法,老一代永远都看不惯,就像50后讨厌60后,70后瞧不上80后,80后觉得90后难缠,90后嫌弃00后脑残一样。但是,儿媳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不是自己可以随意伤害欺辱对方的理由。想通了这一切,阿信的思想境界原地涅槃般飞升,这一番轮回下来,阿信的人生方才功德圆满,修得大自在了。
观众通过阿信之眼看这时代,看这世界,看了自己,看了天地,看了众生,看了男男女女,看了生老病死,看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看了那些或围成一群,或独屹山巅,或勤勉,或狡黠,或冷或热的,但都被苦难冲刷着,伫立着的女人。桥田贺寿子在被问到阿信是不是以八佰伴创始人为原型创作的时候,笑笑说, 这是以所有在苦难中幸存下来的日本女性为原型创作的 。是的,苦难,正是因为这点共性,这部剧才可以点燃亚洲那么多不同国籍观众心中的那团火焰。苦难面前,众生平等,不管什么颜色的皮肤,说着什么样语言的舌头,我们都有一颗心,被苦难的锥子扎进来的时候,涌出的都是那如眼泪又如火焰般的鲜红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