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艳芳的三幅精神肖像

第一幅:《燃烧女子的肖像》

画面是一片被无尽黑暗笼罩的荒野,一名女子平静地走在其中。她刚刚从火堆边经过,烧着了自己的长裙。之所以如此不小心,是因为火堆对面那禁忌的恋人使她分了神。这火象征了觉醒的欲望、情感和胆量,使人生的长夜,由此亮起一点光。
1983年,封面设计师刘培基在一个小山坡上点起了一堆烈火。他对梅艳芳说,你要做出这样的感觉:一个人站在山头,没有同类,唯一可以给你温暖的,是你背后的火。在这张封面上,主体是大片黑色,梅艳芳立在火中,孤独而炽烈地燃烧。这是梅艳芳的第一张个人专辑《赤色》,由此开始,星火燎原。流行文化中,女性自由表达的暗夜被点亮。
卡夫卡说,一本书必须是凿开我们心中坚冰的利斧。而梅艳芳就曾被这样评价:“这是一个能将冰山劈开的人。”
第二幅:《苏格拉底之死》

画面描述了苏格拉底死亡之前的情景。监牢中,苏格拉底坐在床上,一手接过门徒端来的毒药,而另一手正高举头顶,指向更高的意志所在。众门徒和亲友姿态各异,有的悲哀不能自已,有的正专注聆听着他关于信仰的最后演讲。
2003年,梅艳芳坐在自己的病床上,周围一班徒弟和好友环绕。她一边打点滴、做化疗,一边不停处理各种事务,以及列出各种计划:她要北上和政府部门开会,为香港艺人铺路,要和内地导演合作拍电影,要筹备慈善演出,要做音乐剧,要开个人演唱会……健康的人面色凝重,将死的人神采奕奕。
据说,当毒药正在准备的时候,苏格拉底正在用长笛练习一支曲子。别人问他,这有什么用呢?他讲,至少在我死前,能吹出一首曲子。
唱歌有什么用呢,梅艳芳?
第三幅:《雾海漫游者》

一名男子持杖攀登,站在峰顶,远观重重云海和远山。后来,人们常常借用这个背影,来描述尼采著作的主人公——查拉图斯特拉。
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个关键词是“在深渊中攀登”。他说,要想达到这样的高度,必须要从最深处开始。我必须要下降到最深的痛苦中去。我的门徒们,我现在要一个人前行了。我现在就站在我最后的峰顶之上,面对着一直为我保留的事物。我必须走上最困难的道路,开始我最孤独的旅程。我的道路,它曾经是危险,现在,它成为最后的避难所。它必须成为我最大的勇气,因为在身后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在这里,没有人会悄悄地跟在背后。必须越过自己的头顶攀登,一直向上。我的命运要我如是。
《夕阳之歌》无穷张力的来源之一,就是深渊和顶峰的合体。梅艳芳口中唱着光明之渐落,脚下却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她攀登着,走向的却是她的死亡,她的深渊。她唱着消逝,却唱出了个人和时代的光辉,达到了艺术的顶峰。她在深渊底部,实现了永恒之飞升。她和查拉图斯特拉一样,凝视着自己的命运,然后说,好吧,我准备好了。她逆流踏上她的命运,和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一模一样。
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二个关键词是“回返”。他说,我会死去,你们这些朋友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更加热爱这片土地,并且我会再一次成为在它的身上安息的土壤。我的精神和道德在奄奄一息的身体里散发出的光芒,就像在傍晚照耀着这片土地的夕阳余晖。
梅艳芳有两次回返。一次是九十年代避世隐居,对人生有所参悟之后,更加深刻地投入到社会事务中。而另一次回返,就是现在。她是一个江湖气很重的人,江湖人士喜欢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今年,正好是十八年,梅艳芳真的以《梅艳芳》的形式回来了。十八年后,疫情再次降临,于是她回来,再跟大家讲,不要怕。
而对我个人来说,有一种更内在的生命体验。
以前,我对香港很向往,以为追寻偶像必须踏足其生活的土地。后来,我没能去香港,而是从人生低谷中挣扎攀登,逆流北上,走上了自己命定的、喜欢的道路。我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投入其中。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对社会也有一点帮助。而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前我只是听,现在我践行。所以物理距离虽然更远,但是,我却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靠近她。
她就是这样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