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内外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视听语言角度分析乔·怀特电影《赎罪》
电影开场,经典的老式打字机声(整部片子的关键剧情中反复出现)萦绕观众耳畔,摇镜头从房间地上一对排列整齐的玩具,缓慢上摇到坐在窗前写小说剧本的妹妹布莱安妮身上。阳光从窗外透进,暑气浓郁而安静,然而窗子外面,庄园池塘旁的那一幕,正在等待着如蜂刺一般扎进这个敏感少女的心底。
一、罪恶之窗
伴随背景逐渐响起快速、浑浊的蜜蜂嗡鸣声,妹妹布莱安妮侧脸的跟镜头将观众视线带到本片剧情发展的第一扇窗——偷窥和臆想的罪恶之窗。此刻,除了极具存在感的自然音响,还有充满神秘诡谲氛围的背景音乐,混杂而沉重,仿佛在暗示走向窗边的过程也是布莱安妮的命运走向深渊的过程。窗外发生了什么呢?这一整段叙事都是主观镜头,导演甚至刻意在画面最右侧保留了一点窗框的遮挡,暗示这一切都是布莱安妮透过窗窥探的、片面的、被曲解的“事实”。
导演在这里安排了一组蜜蜂的隐喻蒙太奇,猛烈振翅却一次次拍打在坚不可破的玻璃上飞不出窗外的蜜蜂,就像被谎言永远禁锢在赎罪牢笼中的布莱安妮,找不到逃生的出口。
如果说通过布莱安妮房间里那扇“有形的窗”打开了年幼的莽撞、误会,以及人性中的邪恶、猜忌,那么在接下来的叙事中导演则通过光影的切割在整个画框内制造了“无形的窗”,始终为观众延续一种狭隘、逼仄的视角。比如当布莱安妮在书房门口看到姐姐西西莉亚的发饰,捡起来并慢慢走进去时,画面中只有一道竖直的光线打在脸上,即使是镜头切换到人物侧面近景,也只有这一道狭窄的光线,将整个空间划分为黑白、亮暗,凸显出布莱安妮小心翼翼却又迫切窥探的蓝色瞳孔,画面节奏缓慢却张力十足。
接下来镜头一转,氤氲微弱的光照在布莱安妮背影上,画面中的垂直光线也切换成了点光源,布莱安妮微微颤抖着向前走着,逐渐加深加重的音乐将台灯光晕营造出的未知、神秘感渲染到极致,下一秒终于撕开“真相”——罗比把塞西莉亚“钉”在书架上,这是一个犹如耶稣受难般隐晦的性爱造型,戏谑却又意味深长,暗示在布莱安妮“先验的”主观视角里,已判定罗比是有罪的,也必将受罪孽的惩罚。在罪恶之窗面前,低调摄影的镜头始终仅仅打一束光在人物脸上,烘托出布莱安妮压抑、内向、阴郁的人物性格。
这部分故事的最后,是深夜布莱安妮从窗户偷看罗比被警察带走的镜头,画面同样被窗格切割,仅剩面部被照亮的一小部分。镜头随即切到人物侧面,对准布莱安妮逐渐湿润的眼睛不断推近直至大特写,背景中老式打字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声接一声快速沉重的敲击仿佛在酝酿一场庄严的审判,不断把观众的情绪推到高潮。最后一声打字机收尾正好落在四年后罗比的打火机声响上,导演用一组巧妙的镜头组接将整部电影的剧情推进另外一个宗教命题——赎罪。
二、欲念之窗
导演乔·怀特在这部片子里延续了《傲慢与偏见》中油画般清新、艳丽质感的拍摄风格,这一点在影片前半段对男女主角在20世纪30年代英国庄园生活的描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样地,男女主角之间微妙暧昧的情愫,以及炽热夏日里年轻身体之间对性的渴望,都从剧情的第二扇窗——试探和渴望的欲念之窗中呼之欲出。
首先是西西莉亚从房间里看向坐在窗外的心上人罗比,眼神留恋而渴望。她像任何一个陷入爱河的小女生一样,抱着一个陶瓷花瓶假装出门只为了和喜欢的人搭话。
即使是西西莉亚和罗比的争吵片段同样在油画质感和色调下充满欲望和暧昧。当她从水池中捞出花瓶的碎片,罗比盯着西西莉亚湿透的身体呆住了神又赶紧转身。一个极富美感和诗意的镜头是西西莉亚离开后,罗比把手轻轻靠近水面,似乎是在感受刚才的温度,虚焦背景中含苞待放的莲花隐喻身为管家儿子的罗比内心肆意生长而又努力克制的情愫。
随后镜头来到浴缸中的罗比,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上方,下一个镜头是头顶窗户外面一架飞机缓缓划过天空,再切到罗比时脸上已经是一抹微妙的笑。这个欲望十足的抒情蒙太奇把年轻的罗比心中对心上人美好肉体的回想和渴望表现到极致,自然地衔接到下一幕坐在窗前给心上人写信表白心意的罗比。
乔·怀特在这里使用了一组韵味十足的平行蒙太奇,一边是是镜子面前抽着烟若有所思的精致美人西西莉亚,一边是窗框内眉头紧锁着反复揣摩表白词句的罗比,背景音乐里糅杂着罗比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嗓音和老式打字机的敲击,音效与镜头的双重剪辑把西西莉亚和罗比之间复杂而炽热的爱情传达到极致。
三、忏悔之窗
随着剧情后半段对二战时期各种混乱动荡场面的刻画,影片的整体色调也从明亮鲜艳变得灰暗混沌。布莱安妮终于找到姐姐西西莉亚的住址,打开了本片的第三扇窗——醒悟和赎罪的忏悔之窗。
这里的窗不再像前半部分象征着秘密和罪恶,散发着一种明亮而柔和的白光,仿佛窗外就是得到原谅和释怀后那种得到释怀后正大光明的美好生活,而窗子里面却是与自己深深伤害过的人对峙的压抑和绝望。导演在这里再次使用了一个微妙的抒情蒙太奇,当布莱安妮望向窗外的时候,下一个镜头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缓缓走过,忏悔不已的布莱安妮仿佛看到了自己老去之后没有亲人、孤独无助的样子。
像年少时真相和误解被窗户隔开一样,长大后罪孽和原谅再次被一扇窗户隔开,暗示布莱安妮的赎罪之旅永远难以达成(事实也确实是整个重逢的片段都是老年布莱安妮的幻想,姐姐和罗比在战乱中相继死去,从未重逢,布莱安妮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姐姐的原谅)。
最后一个镜头是布莱安妮离开时,从外面向窗户内看的视角,罗比和西西莉亚幸福地拥抱、接吻,然而这一切也只是一心赎罪的布莱安妮幻想出来的画面。此刻的窗内是被她曾经年幼无知的谎言拆散而再也未曾重逢的两个相爱之人最后的、虚构的浪漫,窗外却是背负一生压力去赎罪却永远无法成为可能的冰冷现实。这一部分虚实结合的视角闪回交错,加上音效和配乐的烘托,把结尾的悲剧性刻画的饱满而有力。
纵观全片,乔·怀特的每一个镜头似乎都异常考究。多处逆光的处理、人物走位路线的设计感、构图的张力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导演的对镜头的掌控,耐人寻味。这种精致的手法甚至表现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拍摄中。35岁的乔·怀特用一个长达5分钟长镜头展现了他非凡的场面调度能力和庞大的野心。沙滩上有营火,有口琴,有军官近距离射杀战马,有旋转木马上坐着酩酊大醉的士兵......延绵无尽的画面拍出了末世的溃烂、崩塌和绝望,尽管观众丝毫看不到一丝血腥和恐怖的镜头刺激眼球。
另外,影片中除了对窗户的精妙使用,乔·怀特对打字机、门框、柱子、镜子等其他道具的运用也称得上别具匠心。比如在性侵萝拉的罪魁祸首保罗的镜头中,导演始终保持镜头中央有一根柱子,把整个画面切割成两块,保罗始终只有脑袋和半边身子展现,另一半隐匿在柱子后面似乎有所躲藏,暗示神秘阴暗、图谋不轨的人物形象,为之后的剧情埋下伏笔。
最后说回窗户本身,既是导演赋予画面美感和设计感的艺术手段,也是全片每个阶段主角人物形象和情感变化的载体。小时候窗子内外,是年少窥探的臆想和不愿承认的真爱的事实;长大后窗子内外,是绝望的忏悔和永远无法企及的原谅。窗子内的有限视角和窗子外的全知视角之间的陡然切换和穿插,让百转千回之后戛然而止的死亡显得更加哀艳和悲壮。但死亡和永恒,从来都是爱情电影中高尚而沉重的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