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食色性也

李安真是让人惊讶的导演。看了他的《喜宴》觉得这电影真好，等看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又觉得这电影真棒，这回看完《饮食男女》竟有一种要再三品味的感觉。

《饮食男女》仍聚焦家庭，与《推手》、《喜宴》组成家庭三部曲，但这回李安把目光转向对父女关系的探讨。事实上，李安对家庭题材的处理已经驾轻就熟，他擅长从外来角度，或者说是西方视角去探讨中国社会家庭伦理关系，以及对社会变化下性观念的转变的洞察。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在《饮食男女》这部电影中，主线是父女关系，通过六次家宴来展示；副线是性，通过父女四人各自的婚恋观来体现。

先说食的部分。

朱家这样的家庭并不典型，只有爸爸和女儿，没有儿子，也没有妈妈。所以，有些观众觉得这种设置难有代入感也正常。朱爸是很传统的中国父亲，专制，严厉，不苟言笑。在事业上，他小有成就，是某饭店的大厨，关键时刻一言顶千金。电影里有个情节是司令的儿子结婚，有道菜出了问题，朱爸赶过去很快就化解了。在家里，他是一家之主，在妻子去世后十六年来既当爹又当妈照顾三个女儿长大成人。每天他要叫女儿起床，要帮他们洗晾衣服，甚至是内衣，可想而知这十六年来他是如何过来的。但他也像别的父母一样，不想二女儿像自己一样当大厨就果断阻止；厨房是他的私人工作间，不允许别人踏进；每周日的家宴是大家都要参加的。尽管对女儿们尽心尽力照顾，按他的话就是伺候，但朱爸和女儿们的沟通却困难重重，或者说根本没有沟通，以至于家宴是他和女儿们联络感情的唯一方式。电影通过六次家宴串连起来，刻画了一段尴尬的父女关系，其中着重家倩和朱爸的关系。

第一次家宴，朱爸辛苦忙碌一天精心准备了一桌可口菜肴，但三个女儿不为所动。大女儿在跟锦荣聊天时谈到每周日的家宴是为了哄朱爸爸；二女儿喝了口汤后皱了皱眉；三女儿跟同事说：“星期天的晚餐我再迟到，我爸要翻脸了。”丝毫不见欣喜，还没有领居的女儿珊珊吃到朱爸做的食物开心。甚至在宴席时女儿们说的也是邻居的八卦事，没有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

而朱家女儿关于自己人生大事的决定，都是在家宴上以一种通知的形式发布，不会事先告知朱爸。第一次家宴上，二女儿朱家倩说自己买了房子，之后会搬出去；第二次家宴时，家倩也计划说去国外工作的事；第三次家宴时，三女儿朱家宁宣布自己未婚先孕，要搬到男朋友家；第四次家宴时，大女儿朱家珍说自己已经闪婚，也要搬出去。每次通知都很突兀，大家都很别扭。而朱爸自己也是这样，在第五次家宴上他将自己和锦荣的关系公诸于众，很显然得到了三个女儿的反对——家珍：“爸，别喝了，你喝多了”，家倩：“爸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家宁：“是不是弄错了？”可见父女间沟通的不顺畅与不理解。

这其中家倩和朱爸的关系最为糟糕，话也说不了两句，也难怪她最想搬出家里。第一次家宴时因为煨鱼翅的火腿耗了，家倩说爸的味觉退化了，朱爸就很生气道：“我的舌头好得很”；聊到梁伯母，家倩随口道：“没事来家里坐坐，跟爸爸聊聊天”，朱爸就很生气：“我就这么闲吗？伺候你们三个还不够，还要陪人家聊天”；三次在叫家倩起床时也是气哄哄的，难得有一次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结果很快就又凶巴巴吼起来：“你快迟到了”；甚至在家倩看他抚额问他还好吧时，他都没法好好说话：“你问这个干嘛？我有什么不好吗？我好得很”。这一对父女简直不能好好说话。

女儿和爸爸彼此不了解，却又彼此顾忌着。家珍觉得自己身为长女，需要承担照顾朱爸的责任，以一种老气横秋的姿态活成了大龄未嫁女；家倩初时觉得爸爸需要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人，后来目睹朱爸在医院里做身体检查，在温伯伯去世后觉得自己应该多陪陪爸爸，拒绝了去国外工作的机会；而家宁则觉得朱爸一辈子只爱朱妈一个人，她从小没有得到多少母爱，对家的留恋最少。她们根本不了解朱爸，不知道他深思熟虑的是如何开口讲想要卖掉老房子和锦荣开始新生活的事。正如朱爸所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日子，但从心里产生的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因为这种顾忌，他“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我之所以不说，不想故意隐瞒什么，只是不想让我个人的事情连累了家人，变成一种负担。”朱爸也一直犹犹豫豫，一来想等女儿的人生稳妥之才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二来也是顾忌着女儿的想法，因此憋得很，像老温说的：“想要的要不了，想赶的赶。”所以大家都过着一种食之无味的人生。也这是电影开头朱爸失去味觉的一个暗喻。

再说性的部分。

在原本的家庭里彼此顾忌，彼此妥协，活得压抑不快乐。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解法，找到自己的角色和乐趣。在《饮食男女》这部电影里，这个解法就是性。食和性是人生命中的两件大事。性是一种本能的需求，跟食一样，但中国传统文化会弱化性。当然，可能导演的想法只是想把性当作像食物一样普通的东西来讲，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事情。只是戏剧性的，朱爸和三个女儿的婚恋观在那个时代都极前卫：大女儿闪婚，二女儿有炮友，三女儿未婚先孕，而朱爸则是老少恋。

先看朱家珍。她幻想被初恋单伤害而大龄未婚，信教多年来未淡过恋爱。实则性压抑，总嚷着是最理解父亲那个。我想由于母亲早逝，她身为长女过早将自己定位在以后在照顾朱爸的角色上，从而压抑自己的内心，很刻板。后来因为收到学生恶作剧的情书而将压抑的内心释放出来，不只在打扮上会大的突破，也主动吻上前来安慰她的体育老师，马上就闪婚了。也当即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离开家前眼眶里的泪是她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留恋。电影里关于她的几个情节特别好笑，对一切有男女之事的暗示都很敏感：情书、猫叫春、情歌。

再看朱家宁。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无须承担什么照顾朱爸的责任，边上学边打工很自立，对家也不怎么留恋；对待爱情拎得清，在得知小芝芝不爱男朋友国伦而她钟意国伦时会主动出击，主动关心对方，为自己创造机会。比较自我，最后未婚先孕搬出家里。她搬走时连留恋也没有。

说回朱爸。这是一个传统的父亲，在母亲角色缺席后，为了女儿甘心奉献和牺牲。这种付出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是理所当然的，也是被歌讼的。我想这也是他多年来未续弦的原因。朱爸是孤独的，他并不懂得如何和女儿们亲近，也不想了解女儿，这大概是上一辈父亲的样子。但他并不想只是作为一个父亲存在，也渴望有个女人在身边说些知心话。电影里，老温和朱爸酒后聊天聊到女人时，朱爸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难。”他需要人陪伴，但不是三个女儿，而是锦荣。电影从开头就埋下来了一条线索，那就是朱爸原本打算和三个女儿讲自己和锦荣的事：“这两天，我……”，但两次均被打断了。朱爸深知自己在朱家扮演牵头人的角色，如果他离开了，这个家就会散掉，所以一直犹犹豫豫。这条线索一直以隐晦的方式贯穿到电影高湖：

1. 电影开头朱爸接了一个电话，是把女声，直接叫“朱爸”——电影里只有锦荣叫“朱爸”。女声说鱼做红烧，朱爸讲做清蒸好——晚上珊珊说妈妈把鱼煎糊了。最后，女声讲不要只管做菜嘛，我觉得我们的事情明天再说好了，朱爸说今天不说，要等哪天说呢——后来才知道要讲的是朱爸和锦荣的事；

2. 到了晚上，锦荣一过来就找朱爸，其实“朱爸”这个称呼不应该来自下一辈对上一辈的称呼，更多是同辈之间的叫法；

3. 第一次家宴朱爸欲言又止，之后与老温酒后对话，以及老温在医院时说朱爸憋了一肚子的感情和心事说不出来都有暗示；

4. 锦荣和家珍聊朱爸时说他既会照顾自己又会照顾别人，当家珍说自己要照顾朱爸时，锦荣说他希望的不是这个样子；

5. 朱爸特意去公交车站找珊珊，以及给珊珊送便当，还吃掉锦荣做的便当，这些行为都很不寻常，对普通邻居确实过火；

6. 朱爸研究补肾之方；

7. 锦荣来找朱爸时直瞟四周；

8. 朱爸给梁伯母点烟时的低姿态，以及跟女儿们一起称“梁伯母”，而梁伯母则叫朱先先。

在经历大女儿和三女儿都组建家庭、多年好友去世之后，朱爸决定向大家公布他和锦荣的关系，并且把老房子卖掉。因为人生不可能像做菜一样把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这真是出乎三个女儿和梁伯母的意料，不过这也符合李安的风格，他在《喜宴》里也类似 幽默了一把。但这第五次家宴，难得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饭的场景，前面几次家宴都没有开动就结束了。但这因为朱爸的决定，这顿晚宴最后也是不欢而散。家倩站在客厅里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流泪，她放弃去国外工作的机会原本是考虑到姐姐和妹妹都离开了，朱爸身体不好留下来陪他一阵子，最后却发现这个家庭最后留守的是自己。

最后说回朱家倩。在感情上与前男发藕断丝连，维持炮友关系却无法身心分离，当发现前男友在和其他女人结婚时还想与她维持肉体关系，她果断拒绝了。在对李凯情起时，想到他把初恋忘得一干二净而无法释怀。看似前卫，其实很传统。理应与父亲关系最好，从小进厨房学到很多菜式，但父亲不愿她当大厨，她于是进企业做高管。因为这点成了心结，对温伯伯比朱爸要亲切。以为朱爸身体不好后放弃出国机会而留下来陪他，也承担起照顾怀孕妹妹的责任。最后承担了朱爸的角色，也做了一桌家宴。我想以后她应该会是家里联络感情的牵头人。

所以，与其大家绑在一起过一种无味的人生，还不如各自安顿好自己的生活。电影里除了家倩其他人都组建了新家庭，原本的家像是瓦解了，但彼此之间反而更和睦了，也更像一家人。电影的最后，每个人都得偿所愿过上自己的生活，家倩也会无牵无挂去国外工作，与朱爸也和解了。朱爸味觉的恢复暗示一个美好的结局。

不得不说，《饮食男女》是李安导演才华的又一次淋漓尽致的表现。电影里没有一帧画面是多余的，没有一段对白不包含他想表达的意思。开篇十分钟展示的美食制作过程真是让人百看不厌，据说是将五个顶级厨师的厨艺都嫁接到朱爸一人身上。还有那个大厨房，通过一个长镜头的展示，将其间的大和烟火气表现出来，据说也是将三个厨房拼在一起拍的。还有剧中夹杂着几家台北街头外景，这是导演特意加进去的时代元素：街头摩找车、交警指导交通、台北市郊、公寓楼兴起。等等这些无不体现着李安个人的风格。

当然，最精彩的还是剧本本身。将食和性放在朱家这样一个不典型的家庭来说，传统家庭的父亲形象、父女关系以及女性的闪婚、开放关系、未婚先孕，还有老少恋等这些在当时社会属于爆炸性的题材杂揉在一起竟然如此精彩。虽然电影是在台湾拍的，我想它产生的共鸣是世界性的。

虽然对电影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解读，但有篇影评分析朱爸对女儿有一种乱伦的情感，这真是不敢苟同。估计李安读了会气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