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证明与追问的意义

很多人为《集结号》里酷似《兄弟连》和《太极旗飘扬》的战争场面争论不休,而事实上,影片的精髓并不在于血腥逼真的战场描写,而在于战后那一段—— 一个人的追问。
主人公谷子地一直追问着一个问题:好端端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某师某团某营九连,活生生的四十七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这种“没”并不仅仅是生命的丧失,更在于蔓延于岁月深处的可怕的失忆症。整个世界都忘记他们了,那曾经存在过的壮烈与惨烈、悲情与热情忽然成了一片空白,历史被镂空了一个小小的洞,却无人知晓。可以说,《集结号》虽然表现的是战争中人物的命运,反思的是战争对人的影响,然而往深处拎一拎,它完全可以剥离战争这一具体环境,成为一个追寻生存意义的寓言故事。
来看看这个词吧:牺牲。它意味着,一小部分人被损害了,换取了一大部分人的利益。无论给它赋予多么崇高伟大的感情色彩,落到根本就是这个意思。牺牲并不只是在战场上。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总是需要牺牲。那么,个人的命运,说到底就在于这样一种偶然性:你是属于被牺牲掉的那一小部分,还是获利的那一大部分?
认同了这一基本事实,寓言就展开了它的叙事逻辑。
第一个环节是,牺牲是必然的。你也许碰巧会成为被牺牲掉的那一小部分,之一。大部队要撤退,需要一个连的火力来掩护——典型的“丢卒保车”。九连连长谷子地因为枪杀俘虏,失去了全连立功的机会,还因此被赋予了这项重要任务。“戴罪立功”的情节暗示着世事的机巧——如果不犯错,也许这项任务就不会派到他们头上。电影的小说原著《官司》里面,主人公死死地追问一个细节:为什么不吹号(撤退的命令)?其实不吹号是在交待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的,也就是说,无论团长对谷子地是否有过欺骗行为,牺牲者的命运早已注定。团长在给谷子地宣布任务时给了他一整条珍贵的香烟,这就是一个证据,就像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越是想要给予他一点温情,却越发泄露出面子底下掩藏的生冷与残酷。
第二个环节是,牺牲是无法抗拒的。当你陷入这样的命运,你会怎么做?有一类人选择“逃避”,就像小学教员出身的王金存,最初的时候一上战场就尿了,他的怕死是种本能,是对“当炮灰”这种结局的逃避——最消极、也最没用的选择,影片让他在阵地上、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理想化地迅速成长起来,显示出对这一做法的否定。有一类会选择“抗争”,代表人物是焦大鹏,他在牺牲前对连长谷子地说,带弟兄们撤吧,我听见号响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焦大鹏却在一生中最后的时刻对连长撒了谎,似乎是想用生命作抵押换取连长撤退的决心。焦大鹏是清楚的,在这一刻他有着牺牲者特有的不服,不顾一切地想要跳出既定的命运。最后一类就是谷子地这样的人,通俗的说法是“一根筋”,他们直面现实而又坚守信念,不会轻易改变与放弃。在阵地上,代表撤退命令的集结号是所有人的希望——生存的希望,最卑微、最起码的希望,它却迟迟没有吹响,永远也没有吹响……牺牲者无法抗拒的结局。
第三个环节是,牺牲与非牺牲都是合理的,也是相对的。战后的谷子地回到当年打仗的地方,那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大家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新的建设,战场成了煤矿,建设新中国的人们来来往往——他们都属于获利的大部分,他们在牺牲者的遗体上建起了新家园,然而你无从指责,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必然的、合理的,也是具有相对性的,就好像在推动历史车轮时仅仅是分工不同而已,一部分人负责倒下用血肉之躯来铺路,另外的人负责推车;推车的人或许哪天又会倒下,由后来者继续推车……带大部队安全撤退的团长不是后来也牺牲了么?所以没有绝对的牺牲与非牺牲的界线。
到现在为止,谷子地还没有一个理由,值得他用整个后半生去追问四十七个名字。直到最后一个环节:牺牲是可能被否定的。
除了谷子地,其他人都牺牲了,他成了这一事件、这一团体唯一的见证人。从旧窑场战役(解放战争时期)幸存下来后他没有告病还乡,不惜冒充炮兵留在部队,继续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也不肯休息,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到当年战斗的地方,寻问那支早已被多次整编弄得无影无踪的部队,一次又一次地向人诉说,那是真的啊,有那么一个连队,有那么一群人;他扛着一柄锹,在高高的煤山上不分日夜地挖掘,想要挖出四十七具遗体;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在追问同时又被别人怀疑与追问……他已经被世界巨大的荒谬性包围了,牺牲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它变成了空气,无声无息,而谷子地只是想证明,那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在哲学上,有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问句: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又将去往哪里?谷子地完全不知道,他所追问的正是这样伟大的哲学命题,他只是凭着最质朴的良心与义气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待。团长、二斗、小梁子等等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有渊源,有根基,自成体系,只有谷子地和他手下的弟兄,成为了历史的空洞,做出了最无名、最彻底的牺牲——丧失了一切:鲜活的生命,死后的哀荣和最起码的承认。
从这个角度上讲,谷子地和《肖申克的救赎》(美国电影,讲述一位被误判为杀人犯的公民坚持与黑暗势力作斗争,最后成功越狱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比起来,更像是一个“现代的基督”,他的追问比“救赎”具有更高敞的意义。《肖申克的救赎》中,个人的突围被赋予了正义与邪恶较量的使命——个人的正义是既顽强又脆弱的,他面临着一个强大的邪恶环境的压制,这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社会矛盾冲突;而谷子地没有获得这种戏剧性的背景,这里没有正邪之分,他在一个合理存在的环境中寻找属于自己那一部分“合理存在”,这种突围根本找不到对手,好像在和某种气场较劲。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一旦缺少意识形态的对立,对抗根本就不成其为对抗。谷子地的无奈也在于此——他是与庞大而无形的荒谬性对抗。
他的追问,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意义已经不是个人化的,而是对整个人类历史的警告:牺牲是必须正视与珍视的客观存在,而不是消解,不是虚无,善待每一个客观存在会让人尽可能确切地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将去向何方。
艺术创作总是要给人现实之上的希望,于是结局是四十七位烈士的遗体被意外挖到,推迟了数十年的集结号声终于响起来。这是一个光明的尾巴,然而还有多少谷子地还孤独地徘徊在无法掘开的遗骸之上呢?又有多少集结号将永远沉寂?
影片末尾,银幕上出现的文字描述了谷子地的身世:是个孤儿,被人在谷子地里捡到了,因此取名“谷子地”。这是不是他追问的一个缘由?来路模模糊糊,所以更加希望去路清清楚楚。
寓言在这里达到哲理的最高点:我们的世界何尝不是从无人了解的蒙昧中走来?那么,我们该何去何从?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