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也曾这样不安——《阳光普照》和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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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ERO(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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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想见你》和许光汉的热度过去了,我也能顺势谈谈《阳光普照》这部电影。 其实挺压抑的,这是看完这部电影的基本反映。我们强颜欢笑来和这个世界和解。可现实的每一步都可能万丈深渊。这并不是寓言,这是我们这代人背负的定时炸弹。
阳光普照 (2019)
8.4
2019 / 中国台湾 / 剧情 犯罪 / 钟孟宏 / 陈以文 柯淑勤
已看过
2020
03.17
《阳光普照》剧照
聊这部电影之前,我要先跟大家讲讲两个人:黄国峻和袁哲生。台湾文坛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
国峻在我的心中是一个勇敢的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份勇气竟然一直以来是那样的用力,以至于它的断裂,也像金属疲劳那样来得突然。
国峻啊,就像一场壕沟激战之后的人员清点,不可避免地,我们即将躲在一面催着的军旗后面,或是三、五尺外的下一个散兵坑里,发现我们年轻、善良,然而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弟兄们。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们这一连,这一班,这一伍来品尝这杯践行的苦酒了。敬完这一杯,我们的队伍更加孤单了,更糟的是,未来,我们不知要使用多少次的沉默来面对失去弟兄的那个空白。
这两段文字,是袁哲生《送行》中写给黄国峻的悼文。
而在好友黄国峻罹患忧郁症在2003年自缢身亡后,作家袁哲生也于2004年4月6日,在台北自缢身亡。终年39岁。他在遗书中写道:自己罹患精神官能症,身体因焦虑而颤抖不已,无法工作生活。所以和自己好友黄国峻一样选择同样的方式象征世界告别。
《阳光普照》中阿豪在公交站台讲述的那段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就来自于袁哲生《寂寞的游戏》。
袁哲生《寂寞的游戏》之《脆弱的故事》
袁哲生《寂寞的游戏》之《脆弱的故事》
袁哲生《寂寞的游戏》之《脆弱的故事》
影片主要讲述了一个普通的台湾家庭,父亲阿文是一个驾校教练。他时常用“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告诫自己的家人和最得意的大儿子。其实影片中围绕父亲阿文的叙事展开的隐秘且固执。但唯一一点遗憾和温情的崩溃也在他身上展开。
父亲阿文
他是中国家庭中最为鲜明的父亲形象。他把所有期望放在大儿子身上,遇到学员聊天谎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明年就能考上医学系。而对于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儿子阿和,却闭口不提。
《阳光普照》剧照
影片英文名字《A Sun》,谐音“A son”.命运般地暗合了这个谎言。谎言成为现实,现实却总是斑驳地出现。一条围绕“父子亲情”的副线搭载着那条“一千个人心中的一千个哈姆雷特”,难以言状的主线展开。
影片开头一段镜头已然尽显了导演的视觉美学。充满隐喻的色彩符号,浓重而直接地透视着底层黑暗且复杂的社会逻辑。
《阳光普照》剧照
小儿子阿和叫上朋友菜头雨夜报仇,在餐馆用开山刀精准地砍掉了黑轮的手掌。一切运动的视觉主体都成为了那个雨夜飘忽不定的哲学暗示。导演将运动镜头同狭窄空间结合的天衣无缝。尤其是那蕴含在推拉镜头之间的节奏,精准的放大了运动幅度带来的情感外化。
《阳光普照》之菜头
马上阿和与朋友菜头对簿公堂,已然不知所措的阿和竭尽全力的在真相和维护自己之间徘徊。他试探着说出了近乎现实的真相。可这让觉得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朋友出头的菜头恨意直升。
阿和并没有一味推卸责任,他只是在辩解自己是一时昏了头冲动而至。瞬间,一个过肩镜头,前景是已经虚化的阿和的头,画面中心是菜头凶狠又充满着难以言状的悲伤或是绝望地盯着阿和。
《阳光普照》之菜头
法官:你们那天骑得那辆摩托车谁偷得? 嗯? 谁偷的?讲话啊
菜头:阿和你说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你讲啊!
法官:被告我现在没有问你 你坐好
阿和:我偷的
这段对话已然是在前面已经询问过开山刀等诸多事宜后的最后一段对话。导演在表现画面固定但情绪复杂的人物关系中,采用了三角构图、对称构图,然后用微推表现菜头歇斯底里的吼叫。对于他眼中的恨意和绝望则是在与阿和的正反打镜头中塑造的。
最后,阿和沉默且佝偻着留下了眼泪。
《杨光普照》剧照
两个就此“分别”的少年在一场血腥的利益拉扯中走上不归之路。两个少年的一生已然被毁。但二人又不同的是:阿和还有并未放弃他的家人,可菜头只有年迈的奶奶,连唯一的居所都在赔偿黑轮后被强制抵押。
菜头在我看来是整部电影中,塑造的最成功且鲜明的“悲剧人物”。
一切沉沦的核心不是黑暗本身,而是放弃追求光明且甘心与黑暗融为一体。
《阳光普照》之菜头
说到底,成为坏人太容易了,所以菜头那样鲜明且果敢的活着。而阿和却战战兢兢地徘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
而一直生活在“光明”中的哥哥阿豪却以一通短信,和这个“阳光普照”的世界做了告别。他替自己洗了澡,整理好房间,并贴心地带着小玉来见阿和。
《阳光普照》剧照
我想他纵身一跃的时候,大抵是开心或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于常人来说,这样的决定是艰难且百转千回的。但对于他,只是终于真实地面对了缸里的自己。
《阳光普照》之阿豪
他的死或许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焦点”的转移,而父亲阿文意识中唯一的儿子也顺理成章地转移成了弟弟阿和。他顺意地照顾着所有人的情绪。只有这一次,他替自己想了想。
《阳光普照》剧照
谁都有阴影。父亲阿文无法面对妻子琴姐和小儿子阿和,所以他选择不回家,甚至在半夜出来买烟。于是,他又一次碰到了阿豪,他们默契的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并行,没有过多的交流。他用以遮蔽自己的足以保护他。
《阳光普照》之琴姐
琴姐的克制让我有些诧异,甚至形容她的状态可以用“麻木”来比喻。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破败不堪的生活里活着。
《阳光普照》之阿和
阿和愤怒、暴力、叛逆和惊人的坚韧也是他表达不满和宣泄自己的途径。在看护所里和别人打架、送完哥哥阿豪最后一程后回到看护所,他默然的拉着沉重的东西下坡,他疯了一样的奔跑哭喊,即使他没有方向,也像一只野兽一样呲出自己还很稚嫩的牙齿,朝向他认为不公的世界。
但阿豪没有,所以,他的死,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所以,我纵然流了泪,但我不悲伤。
《阳光普照》之阿豪
而影片进行至此,已然通过镜头和导演设置的场面调度,和人物的精准演绎让观众混淆了剧情走向。
镜头画面时常让人物在逆光中进行表演。尤其是阿豪自杀前,那个映在墙上的背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导演高超的将一部分叙事功能交给了画面和光影结构。同时作为一种视觉造型,承担了叙事和抒情的双重作用。
《阳光普照》剧照
阿和出狱,平静的生活在即将煮沸的温水中漫游。菜头出狱,这让影片又一次改变节奏,一种不安像罂粟一样艳丽地盛开在这一家人心中。
第一次,菜头找阿和要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当年雨夜中,那两个疾驰在黑暗中,身披黄色雨衣的少年,如今却在一种统治者和奴隶的视觉刺激中进行。
《阳光普照》剧照
两个不同境遇的人再一次见面,菜头惊诧于阿和平静的生活,这让抱着复仇心态的他感到强烈的背叛。但区别于当年对簿公堂的愤怒,菜头已然有了更加狠辣的想法。
菜头对阿和说,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阿和。他甚至抱怨阿和为什么提前出来而不去看他,一次都没有。可见,菜头内心的善良和寻求“温暖”的念头并没有全然消失。但仇恨又让他近乎疯狂的报复着这个曾经的挚友。
《阳光普照》菜头和阿和
阿和想要成为好人,所以他没有同菜头鱼死网破的决心,只能任由菜头一步步拉自己下水。
菜头:你沿着警察局边的巷子,你会看到一个立法委员服务处,这里面有六发子弹,你就对着服务处把它打完。
《阳光普照》琴姐、小玉、菜头
这样的行为,并不是对等的复仇,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菜头想要唤醒阿和心中的罪恶。但当他看到阿和的妈妈琴姐带着阿和的老婆小玉和孩子时,眼神里流露出的善良又一次让他“复仇”的决心动摇。
所以,在我浅显且偏执的理解里,那次菜头逼阿和去买柳丁应该是最后一次。正如他所说。他应该是要放过阿和的。
《阳光普照》菜头
所以,整部电影中最让我有满足感的人物是菜头。他饱满且坚定的看这个世界,像一个未曾沾染灰尘的稚子一样。
菜头:当初你被黑轮欺负,找我去帮你出气,我二话不说就跟你去了,一冲进去,看到黑轮,当场就砍下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使到现在也还是一样。
阿和:菜头,我真的没有想过你回来真的,我们不是说好去吓吓他而已么?
菜头:我拿开山刀,你拿西瓜刀,你还偷了摩托车,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要去吓吓他?
当影片主线叙述完成之后,副线“父子之情”作为影片收尾,父亲阿文为了保护儿子阿和,开车撞晕了等待的菜头,然后拿起石头了解了这个平日里让他们不安的生命。
《阳光普照》之菜头
这部影片,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该怎么面对自己,面对恐惧、面对不安和欲望。
没有人有答案,至少我理解中是这样的,所以结局:阿文和妻子琴姐在山顶互相说着平日里埋藏的心里话,而阿和以为自己摆脱了菜头的阴影,重获新生般地奔跑在阳光铺洒的大桥上。
《阳光普照》之阿和
至于,真实的生活是否一如电影,在模糊不清的开放式结局中结束。我不知道,我只想在这篇文章最后,给大家分享黄国峻写给母亲以及黄国峻父亲写给他的信,以此给各位一些参考。
(影片百度云资源已给大家备好,请在微信公众号后台回复“阳光普照”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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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峻 (2003.04.26)
启禀母亲大人:
妈,我没事,请不要再来这里探望我了,否则人家会以为我们是「老少配」,那会让我很难堪。还有,不要再送煎饼来了,被护士耻笑只会让我的病情更严重。
医生建议我用写信来抒发情绪,所以我是被强迫写这封信的。决定写给妳,是因为我和朋友之间没有写信的习惯,他们认为信太正式了,往往会为了可读性而言不由衷,我们这一代比较喜欢用讲电话的方式沟通,一句来一句去,有一点像戏剧,我们没有意识到「表达」是什么,没有特定的方式或时间,因为随时都在表达。例如我的酣睡表达出了我的疲倦,我买的低腰牛仔裤诉说了我的自卑,我吃的零食显示着我对孤独的藐视。总之,其实我并不想写信给妳,妈。
我本来是写给六姨妈,但是她在国税局上班,我在信上会忍不住一直批评财政部长的政策和发型。我很感谢阿姨,她以前常鼓励我去玩摇滚乐,也许她有嬉皮的灵魂,想要藉我来达成梦想。可是没办法,我才要去上第二堂电吉他课,没想到吉他老师就在家中开枪自杀了,享年二十九。后来学费虽然有退还,但是钱还是全花在参加葬礼的西装上。我告诉阿姨,也许音乐只是个梦想,而且多半结局只是梦遗,很感伤,这妳不会了解的。
目前医生正在教我:如何看见事件的光明面。他赞美我的忧郁症非常有诗意,具有一种奥地利式的虚无美学,还说我的自卑感充满了存在主义色彩的倾向。妳见过这样安慰人的吗?他甚至赞美住我隔壁的钟楼怪人,说他的歪嘴邪眼很有个性,说他的驼背背负着人类的罪孽。我觉得根本是胡扯,他们只是想借着我们这些精神疾病来不断扩充医学的领域,他们甚至认为「解放神学」显然是大脑先天缺乏某种传导物质所引起的幻觉,老天,反对这个说法的哲学家们为了辩驳,到现在还在想办法弄懂一堆医学专有名词。
疯狂是自身的一部分
妈,我现在不想自杀了,因为我很怕被别人乱解释我的死因,我认为葬礼完全被活人利用了,是对死者很没礼貌的打扰,硬是要搞得迎合某种核心价值。我宁愿自己的尸体被狮子吃掉。所以,妈,别再打毛线背心感动我了,我没事,否则再担心下去,反而换妳得忧郁症了,妳应该试试去学交际舞的。我前天认识一个躁动症患者,他是一个拉丁舞老师,他整天都很兴奋,抓着护士就不放,一下跳森巴,一下跳恰恰,搞得护士们差点重演歌舞片「万花戏春」当中几个经典场景。医生为了抑制他的兴奋,一直播放二次大战纪录片,和博格曼的电影给他看。
另外,护士把不少抗忧郁的药,偷偷加在巧克力奶昔中给我喝,结果现在我虽然心情愉快多了,不过同时我的体重也胖了二十几磅。这一胖,让我更忧郁了,而且我开始有疑心病,一直怀疑人家怎么做就是在治疗我,认为人家是瞒着我,并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要靠药物(与治疗)才能快乐起来的人,我就快乐不起来,既暴饮暴食又不吃不喝,搞得我的胰岛素像台币汇率一样波动。妈,我想也许我的疯狂并未消失,但是我已经能接受疯狂是自身的一部份这个事实了。
有时我很好奇你们以前所过的苦日子,到了我们这代真的结束了吗?艰苦教妳知足,光是赏月看星星就能欢度约会的时间,但我的女朋友才不信那套,她唯一欣赏过的免费景象是火灾现场,她觉得消防队喷射的水柱很煽情、很浪漫。妈,妳要同情她,因为她的大脑被染发剂中的化学成分腐蚀了,而且我不能劝她别染了,因为她认为:如果她没染发,而我还会喜欢她,那她就会认为我没眼光,很逊。反正妳不会想了解这种事的。
所以妳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和她结婚的原因了吧。我认为婚姻和当兵没有什么两样,都一样要按时归营,一样要服从长官,一样要……跑五百障碍(指去大卖场购物),唯一不同的是,当兵是白天出操,结婚是晚上「操出」。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放肆,妳知道,婚姻失败比单身更难受。现在的离婚率大概有百分之……天晓得,也许跟金融大厦的楼层数一样高,值得欣慰的是,其中有不少人是多次离婚的。……
妈,妳是个好人,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不是一家人,这样我会更容易与妳沟通。说这些,只是想让妳知道,我一切平安,真的不要担忧,我会再写信的。补充一点,前天有一个护士帮我注射药物时,居然批评我的屁股太扁,针很难打,老天,她可能现在正在休息室和同事嘲笑我的屁股,我可能永远没办法约会了,接龙游戏玩到我这里就断了,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真糟,我得赶紧找个人接吻才行,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就写到这里,可以吗?祝福,儿子敬上。
◎父亲的信:
【国峻不回来吃饭】黄春明
国峻,
我知道你不回来吃晚饭,
我就先吃了,
妈妈总是说等一下,
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还是那么 多,
还多了一些象鼻虫。
妈妈知道你不回来吃饭,她就不想烧饭了,
她和大同电饭锅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妈妈生下来就是为你烧饭的。
现在你不回来吃饭,妈妈什 事都没了,
妈妈什么事都不想做,连吃饭也不想。
国峻,一年了,你都没有回来吃饭
我在家炒过几次米粉请你的好友
来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样,他也不回家吃饭了
我们知道你不回来吃饭;
就没有等你,
也故意不谈你,
可是你的位子永远在那里。
(袁哲生是黄国峻朋友,在他自杀第二年也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