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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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与一友人争辩,议题早已忘记。只记得我搬出来一句名人名言做论据——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人能决定自己的生命是去还是留,这就超越了动物性的生存本能,是人类尊严的最大化体现。我记得自己当时言之凿凿。他反驳我,动物也有大量自杀的案例。什么嘛?根本懒得回应。 后来我看到贝拉塔尔的电影《都灵之马》,里面有情节描述了一匹决意绝食自杀的马。当马不愿意听使唤,以“自杀”抗衡,它剥夺了人类自以为“崇高”的地位。也开启了贝拉塔尔的末世寓言。在“世界”面前,人类其实是无力的,与马这个“可怜的、受虐的造物”并没有本质区别。
人与马没有区别这个觉悟,也直接造成了尼采的疯狂。
“1889年的1月3日,都灵,弗里德里希·尼采走出卡洛阿尔贝托街6号的大门,也许是去散步,也许是去邮局拿信。离他不远处,或实际上离他很远的地方,一个马车夫正和他那倔强的马较劲,不管他怎样驱策,马就是纹丝不动。于是,马车夫朱塞佩·卡洛·埃托雷不耐烦了,挥起鞭子向马抽去。尼采走近围观人群,制止了这残忍的场面,马车夫此刻已气得七窍生烟。身材魁梧,蓄着大胡子的尼采突然跳上马车,甩开胳膊抱住了马脖子,开始啜泣。邻居把他带回了家,他在矮沙发上躺了两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喃喃道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我真傻。在母亲和姐妹的照顾下尼采继续活了10年,脾气温和,神志不清。至于那匹马,我们一无所知。”
事实上,尼采并不是第一个抱着马哭泣的人。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第45页,找到了另一个抱马痛哭的人,出现在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一个噩梦当中。尼采发疯前读过这本小说。
噩梦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到了7岁时家乡。路过通往墓地道路上的酒店。一匹又矮又瘦,黄毛黑鬃的农民驽马拉着一辆与身形一点都不匹配的庞大马车。马的主人——满脸肥肉的农夫米柯尔卡招呼着酒店出来的一大群壮汉,都来上他的马车,引来一阵嘲笑。谁也不相信他这匹瘦弱的马可以担此重任。 米柯尔卡一边招呼壮汉们上车,一边拿鞭子把马抽的噼啪直响。醉鬼们在胡闹,可怜的马拉不动,差点摔倒。米柯尔卡狂怒着抽马,要“揍死它”。
小拉斯科尔尼科夫试图阻止,被他爸爸拉回来。
那匹马拉不动车,被抽的受了惊吓,踢起人来。米柯尔卡狂怒了,放下鞭子换成又长又粗的辕木,抡起来打马。众人起哄:“这样它死不掉,用斧子!”米柯尔卡又换成铁棒,几个醉汉加入他,他们抽马、锤马,马伸着头,生生被打死了。
小拉斯科尔尼科夫发狂了,他叫嚷着,穿过人群,抱住血淋淋的马头,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
可能尼采读过这本小说之后意识到了,人类残暴的荒诞性与自然规律的荒诞性不相上下。尼采曾经主张以权利意志和生命本身为核心的人的超越,但就和这匹马对于苦难的无能为力 一样,人面对的苦难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以明确面对的对手(即使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找到了对手),就好像贝拉塔尔电影里出现的无休无止的狂风,就好像突然消失的水,以及点不燃的火。 尼采绝望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昨天,我想象一幅道德上泪眼婆娑的画面,和狄德罗交谈。冬日的场景,一个老车夫,带着极其残暴的犬儒主义表情,比四周弥漫的冬天还冷酷,对着他的马撒尿。那匹马,可怜的、受虐的造物,四下张望着,充满感激,非常感激。” 这让我想到另一位生活在完全不可控的“荒诞”之中,但是用研究更大的“荒诞”慰藉自己的心灵,最终仍然死于“荒诞”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塞内加。但正像阿兰·德波顿评价的,塞内加的智慧就在于正确的区分何处能够凭自己意志重塑现状,何处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必须泰然接受。
他是尼禄的老师,这位著名的罗马暴君。我记得我曾经看过《罗马大帝卡尼古拉》,叹为观止。 尼禄嗜血成性,喜欢性虐待和滥杀无辜,他把大臣的妻子招来参加狂欢,然后让她们看着自己的丈夫们被杀,他喜欢上一个男孩,就阉割了他举行了婚礼……走在大街上,想念血的颜色,就随便割开一个普通人的喉管。
我对电影里的一个情节记忆犹新,尼禄想知道一边给一个人灌酒,一边绑住他的丁丁不让他尿尿会怎样,然后就会看到随着葡萄酒咕嘟咕嘟被灌下去,被紧紧绑住的丁丁就……爆……炸……了……
在这样的皇帝身边,塞内加感到无常和危险,试图辞职,尼禄不同意。于是,既然他不能逃脱,他就开始研究自然。
德波顿评价说,有意思的是,一个生命随时都有可能被一名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的皇帝结束的人似乎从观察大自然的现象中得到极大的宽慰——也许正是强有力的自然现象提醒我们认识到一切我们无力改变的、必须接受的事物。冰川、火山、地震、龙卷风都是令人敬畏的、超人的象征。在人类世界,我们相信总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有希望,有忧虑。而海涛兀自拍岸,彗星兀自划过夜空,显然说明存在着完全漠视我们愿望的力量。这种漠视非独自然界为然,人也能向他的同类施以同样盲目的力量,不过自然界能够以最优雅的方式教训我们必须服从必然。
后来尼禄派人赐死他,塞内加顺从的跟着侍卫长走了,没有抗议就割了手腕。
如同他在马尔恰痛失爱子时劝过她的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
君不见
全部人生都
催人
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