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大鱼的幻想是对抗死亡的良方 ——从童话与镜像理论的层面解析电影《大鱼》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鹦鹉酒馆”
“ 消失的东西去了哪里?”
“ 化为虚无,也就是说,化为万物。”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在我的认知中,许多能够称得上杰作的电影都能被归入如下两个类别。第一类电影的核心是剧情和剧本,镜头只是精确将剧本语言进行影像化和立体化的手段;这类电影的故事叙述往往沿着自然的线性时间线,故事的脉络未必简单但一定清晰,电影有蕴含在故事本身之中的明确的,闭合的主题,电影的任务是选择一个好故事并且讲好这个主题,早期的很多经典之作如《罗马假日》、《卡萨布兰卡》、《音乐之声》和《放牛班的春天》都属于此类。
第二类电影则是在表现主义、哲学和精神分析等理论、思想和学科的影响下出现的,许多将镜头本身作为语言的电影;这类电影大胆的运用电影在视、听层面的多种摄制技巧,将文学文字难以呈现的细节化摄影用自己想要的方式肆意的拆分和重组时间线,这类电影的故事叙述往往是破碎或者杂糅的,常常出于情节或者炫技的考虑讲述开放的多个故事,甚至在故事之中嵌套故事。由于讲述故事的手段超越讲述故事的内容本身成为最重要的东西,这类电影的主题常常隐藏在故事的画面细节,以结构形式或者隐喻的方式呈现(一个经典案例是希区柯克电影《惊魂记》结尾母亲的声音淡出,儿子的脸幻化成骷髅头)。许多当代的名作比如讲述环环相扣的多个故事的《低俗小说》,以烧脑著称的《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以及两层和多层故事嵌套故事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布达佩斯大饭店》都属于这一类型。

而给我莫名的惊艳感的电影《大鱼》则似乎兼有这两种电影的特征。影片讲述的故事主线情节十分简单,时间呈线性推进,讲述了一个儿子最终不再疏远他爱讲自己离奇的冒险故事、“从来都不告诉他真相”的父亲,并在父亲临终之际帮他补上了故事的结尾使他安然面对死亡的故事,儿子的形象并不十分丰满,故事本身的主题似乎也有些单薄。然而电影的惊艳之处,在于真实故事的嵌套之下用大量镜头转述的父亲那些充满幻想、热望和美好的幻想故事,幻想故事所折射出的隐喻以及幻想故事与真实故事交织下映现出的父亲的无比丰满的“讲故事的人”的形象。
从电影最终的结局看,这是一部关于亲情和理解的电影,也是一个探讨旅行母题和死亡母题的电影。从父亲讲述的幻想故事本身来看,这是一部充满童话隐喻的电影。而从拉康学派的镜像理论来看,这是一个关于讲述故事的故事,“讲述故事”这一行为本身构成了父亲一生生活与思想的镜像,他对旅行和死亡这两个母题的看法,以及他这一生对妻子儿子的自始至终的爱意,都通过他的夸张想象和取材方式映照在他的幻想故事里。

父亲是电影的主角。尽管在这部以儿子为叙述主体的电影中,他的完整形象和真实经历只能从他讲述的那些充满奇绝幻想和童话情境的冒险故事里隐约地捕捉、勾勒和还原。他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巫婆的眼球,他曾在眼球中看见自己死亡场景的映像,故事里有着结伴历险的巨人,有着狼人马戏团长,有着连体姐妹和环游世界的往事,还有一条反反复复出现的、无法抓住,只接受婚戒做鱼饵的大鱼,因为这些离奇的意象超出现实,儿子一直认为这些故事从未发生过。他的故事里有一段美到让人心醉的爱情,心爱的人能够让花瓣悬浮在静止的时间里,仿佛能铺满一个季节的黄色水仙是送给爱人的礼物,为爱人修建的白色房子几乎构成了幸福的最好象征。父亲痴迷于讲述这些故事,这些幻想与童话几乎构成了他的思想,构成了他晚年平淡生活的映像。在长大成人的儿子眼里,这个还在把儿时摇篮边的童话故事反复地,不分场合地讲述着的父亲,是一个活在幻想里的人。



在所有的故事里,那条抓不住的大鱼构成了贯穿始终的核心隐喻,正如故事中的他对巨人所说的那样“这片池子对于我的野心来说实在太小了”,大鱼便是他不甘于平凡,永远向往更大天地的精神映射。他不会满足于在小镇当一个小地方的英雄;也不会停留在凉风习习,土地松软的幽灵镇,让安逸闭塞的生活埋葬自己的想象力;他梦想着始终在路上,勇敢旅行的过程,我们无从得知在真实的世界里,在生活的重压和限制下,他究竟兑现了多少梦想,但在他一往而深的梦境般的故事里,他一直都在历险,一直都在尝试着去追逐和捕获那条大鱼,甚至更进一步的,他想成为那条大鱼。

电影的结局安排儿子找到了一位曾经爱过父亲的女士,才知道她是父亲故事里幽灵镇的女孩子,同时也是那个女巫形象的来源。他明白了父亲对自己和母亲的那份真是真挚的爱,早已松动的冷漠最终完全融化为理解。在父亲临终的病榻上,他为父亲补上了故事的结尾,在一生中的爱人与朋友盛大节日般的欢送下,父亲微笑着走进河水的深处,终竟化为一条大鱼,与河水相逢。



影片结尾的葬礼场面上,儿子在出席葬礼的人群中找到了父亲一生故事的多位原型,只是略高于常人的“巨人”,并不连体的亚裔双胞胎,显然不是狼人的马戏团老板,他并没有惊讶。我想这是电影设定的圆满之处,父亲从生走向死,所有的幻想也从故事归为现实,只有儿子把这个化为大鱼的梦想,一代又一代地向自己的儿孙讲述下去。
多次重看这部电影,我依然惊叹于这个嵌套的故事中,里面的这个故事所体现出的绝妙的隐喻和美丽的幻想。回到结构主义的视点去看那个女巫的形象的由来,我敢说,父亲一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思索过无数次死亡的问题,对生活与亲人的爱凸显了死亡的苦恼,旅行和冒险冲淡了苦恼和恐惧,而对妻儿的丰沛爱意又放大了这种苦恼,只有成为那条大鱼的幻想,可以作为直面死亡的药方。
就像圣埃克絮佩里为自己的童话写的前言:“童话是写给大人看的书。”童话里也许没有分离,没有死亡,只有爱情和旅行,但是最好的童话一定在探索怎样面对死亡与黑暗的宿命,一定在呼唤那,属于一条大鱼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