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客,或最后的告别
《秋天来客》是我第一次尝试用电影媒介讲故事,时长半小时,黑白片。它拍的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故事: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大概是六年前的秋天,当时我在上海,刚从学校搬出去独居。我父亲从新疆来看我。然后,五年前的秋天,我父亲去世了。我必须在此倒数时间,因为一次“失去”就是一个例外的坐标,它重新定义了我们生而为人,体验到的时间感。它既改变了我和“死亡”的关系,也改变了我和死者的关系。可以说,在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才终于认识了完整的他。也由于他的死亡,使这次生前的会面变得富有深意。
在他死后的几年时间里,我时常看到,或者说想象出他“此时此刻”的动作和表情:驼背,两只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皱纹密布的额头像是一块干硬的旧布料,在两束眉毛浓重的阴影下面,那双下垂的三角形眼睛正盲目地追随着每一样在眼前移动的东西,同时,那干裂而黯淡的嘴唇微张着,仿佛挂着一句始终没说出口的话。由于对一切失去了把握,他的样子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
事实证明,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件事会持续发生。已经消失的父亲会时不时来到我眼前,在任何时刻突然造访我:睡梦中,工作中,和任何人交谈时,更不用说那些我独自呆着、无所事事的闲暇时间。有时是过去生活的突然闪现。有时,他会改变形态,举止怪异,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于是,在那些时候,我会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痴呆地凝视面前的空气,陷入一阵新鲜的茫然。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拥有的记忆片段(或者虚构片段)越来越多,它们侵占了我现在的生活,于是我不得不把它们整理、归类、并清理出我的口袋,放在别的地方,比如衣柜顶上,抽屉里,电脑硬盘里……如今,五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写了一个长片电影剧本《十二月》,抽取了发生在四个季节的父亲人生片段,讲时间如何剥夺一个人。后来,出于现实条件的种种限制,我把秋天的故事抽出来,改编成了现在这个版本的《秋天来客》。
如果不是被这种极端的情感驱动——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去拍一部电影。比起写作,拍电影要涉及的问题太复杂了。最可怕的是:我对电影制作的很多环节都非常无知。所以,我现在可以肯定的说:拍《秋天来客》可能是我谨慎而无聊的二十七年生命里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当然,这有赖于众多朋友的慷慨帮助——除了技术部门,很多都是无偿提供帮忙的朋友,是他们让我收获良多。而我几乎什么也不会,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试着调动拥有和习得的一切,去完成它。事实证明,由于我的经验不足,最后依旧存在一些无法修补的遗憾。但现在我愿意原谅它的粗糙,甚至它的错误。因为我现在明白——它是一个无比重要的仪式,在我深陷记忆深渊时拉了我一把,使我完成了对过去的告别。
为“父亲”选角非常艰难——这是《秋天来客》在筹备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似乎现实的困难,也对应着我内心的障碍。然而,也就是在那段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已经相当老了,独自一人住在我童年时出生时的那个房间(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的最初十年)。彼时家里是一个食品工厂,宽阔无边,然而,梦里的住宅、厂房、院落已经成了无边的废墟。阳光透过墙壁和屋顶的裂缝照进来,尘埃在光束里跳舞。院子里的荒草纷纷爬上窗台、涌进房间:荆棘、野草、蜘蛛、壁虎……无数的生物和微生物……我和它们共处一室。还有我的白猫,现实生活中的潘小猫和我一起生活到了晚年。我记得在梦里,时间那令人失语的重量,它们填满了一个老人的内心: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你终于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了,但你却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这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在耗损你,但你对它们却充满了近乎绝望的怜爱。这时我的父亲突然回来了,无边的死寂里,我突然听到卡车倒车的声音。我去门口迎接他。看到一辆簇新的白色卡车,我看见他从高高的驾驶座一跃而下,依旧是个年轻人。他看了我一眼,接着从车厢里搬出一台巨大的新款面包机。“这下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变好了。”
我呆在原地,父亲在我身边欢快地走来走去,忙着清扫所有的角落,修理他离开的日子里所有破损的事物——很快,一切腐朽的事物一瞬间就焕然一新。面包机开动了,顷刻之间,所有的台面上都堆满了金灿灿的面包。父亲特意为我做了猫咪形状的面包,并且拿给我。我站在面包的甜香的气味分子里,枯涩的内心重新注满了力量。“一切都可以重新变好了。”在梦里,我相信了这件事。我的一生从没有那么快乐过。
《秋天来客》就是这场梦。它甚至比梦更真实。借一个真实的生活空间,借人的身体、情感与声音,借许多朋友的时间以及他们过去的时间换来的珍贵技艺,借神造的小动物的身影,也借记忆中的遗憾和伤心……这些明亮而破碎的东西,拼凑出一个真实的虚构世界。而所谓世界,对我而言曾意味着永远消失的过去。而这个过去,经由拍《秋天来客》——再次来到了我的眼前。
于是我和过去的关系从死去的时间中逃逸出来了,仿佛我在讲故事的时候故事也醒了,它开始向我发问,并向着未来开放。在剧本修改阶段,它问我是否真的了解那个我怀念的过去,如果过去再次降临那么那里的人们会说什么,用什么样的声调说。在画分镜的阶段,它问我过去如果再次来到你的面前,并且如果你可以掌握这一切,你会如何去描述。在实现过程中遇到各种困难时,它问我究竟什么样的讲述是值得的,以及为了这样的讲述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以及,最重要的,它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这些年的不知所措,到底在寻找什么样的结局。我想现在的这个短片的故事结尾,可能一定程度上令人费解。但是,在现实的种种限制下,我最大程度上保留住了这个结尾。这个结尾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当然希望,结尾能够像弗罗斯特的墓志铭那么洒脱——能够和世界有过和恋人般的争吵——然后握手言和,有个快乐结局。但是,那不是真实的生活,生活的真实是:我们说完了所有能说的,做完了所有该做的,就各自奔进各自的命运里,然后某一天突然就失去了彼此。最亲密的人也不例外。所以,我无法通过作品说服自己,说失去一个人教会了我去爱和去生活——这是不真实的。事实上,我对生活的态度仍然和从前一样虚无:人活着,无法避免互相伤害,我父亲在世时我永远无法向他表达任何爱意,我们之间永远横亘着无法解决的问题——然而,这却是我拥有的唯一的真实,也是可能的爱的唯一途径。这正是大多数生而为人的悲哀。但是我原谅了这样的自己,所以,如今我终于不再陷入大量无用的怀念和对自己的精神折磨里。
至于创作,电影也好,写作也好,它们不解决现实的问题,只记录真实的病情和症状。或者换一种积极的说法:去记忆就是去爱,就是去直面自己面对时间的无能,就是对冷酷世界的虚弱反抗——虽然反抗世界也就是反抗自己的一部分。可是还要去肯定这种不完美的人类之爱。西蒙娜·薇依说:“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失去的事物再无关紧要,你也只能失去一次——而秋天永远不再来。在人生的荒原上,爱使我们贫贱而衰弱,却依旧是值得我们去守护的唯一事物。
是为记。
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