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镜自黑

大约5年前，在《黑镜》的长评末尾，我如此作结：“上面所有的解读几乎都只集中于’黑’，或者说’暗’；关于’镜’（mirror）的解读可以说还未开始。个人初步的设想中，除了需要参考各家关于镜像的理论论述之外，"视觉化"也将是解读的重点之一...”。没想到，此一构想放在当下竟有些一语成谶---原因无他，只因第三季的《黑镜》在我眼中已无镜可言；而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亦不过是尝试论证：何以为镜？何以无镜！

镜，mirror，在拉丁语中原意为wonder at，翻译过来便是令人感到惊奇/奇妙的物事。粗粗想来，镜子本身有什么是令人感到惊奇或奇妙的么？没有。然而，只需稍稍勾连拉康的镜像理论就会发现，令人感到惊奇的自然不是镜子本身，而是镜子中映射出的视觉成像。无论是拉康还是当代的儿童心理学都会告诉你：婴儿第一次从镜中辨识出自己时，他所感受到的正是那种被我们称之为“惊奇”的情绪；换言之，在此之前，婴儿可能已经无数次地看到过镜中的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那镜中的镜像便是自己。所以，当他第一次认出镜中的自己时，心绪中的感叹也就更接近于：噢，原来这就/才是我。进而，反复地在镜子面前确认自身与镜像的映射关系。

既被称为“惊奇”，也就意味着不一定是令人愉悦的感知；相反，这样的遭遇甚至可能带来惊吓，是恐惧---不妨试想自己早上起来在镜子面前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张昆虫的面容。只是，惊惧之“惊”并不仅仅源自镜中所照见的丑陋或恐怖，而更多地附着于那意料之外的，与自我认知/想象不同的那些差异---所谓先惊，而后惧；正是这些首先被辨识出的差异，有着让人细思极恐的潜能。那么，同理可见，对于《黑镜》这样一部科幻打底的情节剧而言，真正让人感到汗毛倒竖的也就并不在于剧中所呈现的科技拥有多么“暗黑”的属性，或是能以怎样的迅雷之势将人拖拽至死亡的边缘；反是在于剧中人对这样的科技有多么的熟视无睹，直到某一天在“镜”中看见了这样的科技和已然嵌入（embedded）该科技的自己。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判断《黑镜》这部“神剧”能否成神的关键也就在于：剧中“镜”的架设是否称得上是羚羊挂角，神来之笔，是否能做到（像婴儿面对镜子那样）最初令人熟视无睹，却在某一时刻展露峥嵘---至于镜子照出的究竟是黑，是白，是灰，亦或斑斓反在其次。

令人遗憾的是，《黑镜3》或许成功地在故事层面将所谓人性与科技的“黑化”刻画到了某种极致，却也不小心失却了足以用来架设“镜子”的距离---要知道，当一个人径直贴到镜面上时，他几乎是全然失焦的；更不用提，镜子的成像与距离息息相关。

《黑镜3》中的“距离”是如何丢失的呢？ ep3大约可称得上是其中的负面典型：首先，通过外挂木马偷偷开启别人的笔记本摄像头这样的勾当恐怕是区区在下只要花点心思也能办到；可偷录成功之后，竟然需要发电子邮件来索要手机号码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对于真正的黑客而言，木马开始运行之后，也就等于彻底打开了一扇后门，拿到全套的个人信息难道不是易如反掌么？不过真正称得上硬伤的点还是在于，剧中那没有任何科技背书的摄像头理论上只能拍摄到少年的自慰动作，而无法同步进行录屏或是拍到少年究竟在观看什么样的视频---尤其无法给出一个少年是在看着娈童视频手淫的视角。如果这一点成立，那也就给出了少年自行辩解的空间。随后剧情的进展更是显得越发荒诞：先是玩起了“交接游戏”，交接游戏中的每个人不论身份如何都选择了服从；等到后面被迫合作抢银行，航拍生死相搏，似乎这一系列的情节设计都是为了让观众更多地体验到剧中人物的“被监控与被操控感”。以至于临近结束时，那暗处的“正义”人士以毁诺方式发出的最后一击，看似酣畅淋漓，实则隔靴搔痒。

一击之下，表面上每个“罪有应得”的人都付出了自身难以承受的代价；可反观其整个过程，我看到的却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网络欺凌（bully based on digital divide）---有技术的人碾压技术白痴，如此而已---害得我差点以为自己在看《CSI》的网络犯罪版。整个ep3动用了如此繁多的视听语言之后，也不过是在屏幕上写了一句大写的白话：技术可以操控人。诚哉斯言，但我不需要通过《黑镜》来向我讲述这样一个在日常的现实中就已明了的结论。

以同样的视角纵观《黑镜3》，不难发现该季所有的剧集都选择将我们当下的日常进行一定程度的夸张后来构建剧情走向：ep1中的打分行为几乎全然脱胎于当下的社交点赞，五星好评难道不正是我们熟捻于心的“术语”，哪怕目前我们仅仅用它来选择淘宝卖家；ep2中的VR游戏不过是给过往的恐怖电影加入了一个VR的框架，其时间感知层面的混淆其实无异于我们的日常梦境体验；ep6以若隐若现的阴谋论嵌套阴谋，浓墨重彩地呈现了一位将自己置于造物者之位的天才黑客对“键盘侠”进行的复仇…

这样的剧情走向，事实上映照出了编剧或出品方对于“恐惧”的理解：灾祸离现实越近，人们就会越害怕。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他们会选择“夸张”与“放大”某个技术细节的策略来营造恐惧与惊悚。只是，这与传统恐怖片以变异之名对蜘蛛，蛇，蚊子进行的放大并无本质差异，也进而使得《黑镜3》与作为类型的恐怖惊悚剧无异。恐怖片得以长盛不衰的心理机制（trick）就在于让观众在历经了（观影时的）紧张，愤怒，恐惧之后，长舒一口气，再心安理得地复归岁月静好的现实，告诉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切都离自己很远，再不济也属于个案。恐怖片的内核，恰恰是“安全”。

显然，过往的任何一季《黑镜》（包括特别篇）都不属于上述类型化的恐怖/惊悚片。当中最为根本的差异就在于：过往《黑镜》中的每一个ep都包含了一个非常完整完善的“社会-技术”架构设定---也即，里面每一项看似狂拽酷炫的科技应用，都对应着一套与该技术相配套的且已然历经长时间磨合与调整的社会规范。在这样的一种强设定下，技术与社会，几可谓一颗硬币的两面，密不可分。也正因此，（剧中）技术应用上的任何意外都足以成为引发厄尔尼诺的蝴蝶，对精密运行中的社会准则造成巨大的（伦理）冲击。

或许恰是因为这样的强设定太难架构，才导致了《黑镜》过去的难产---5年仅仅制作推出2季+1个sp，且每季仅3集。而Netflix在接手后打算一季就推12个ep，这样一来仅是搭建未来的“社会-技术”架构这一点就足以让编剧心力憔悴，自顾不暇---此一部分的工作其实类似于《盗梦空间》中的建筑师。如此一来，即便编剧未换，《黑镜3》水准不保也是意料之中。

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如果将《黑镜3》的各个ep拿去与之前的《黑镜》ep做一个并置梳理，就会发现：《黑镜3》中的ep1，ep6与《黑镜1》的ep1其实享有同一个内核---数字化的生活日常，这日常中也包含了在国人看来并不那么日常的政治，包含了已然被数字化的“民主”---评分（ranking）也好，投票（voting）也罢，归根结底是可计算的（computable）。就我个人而言，《黑镜3》ep2中的VR设定远不如圣诞篇里的意识剥离与复制来得惊心动魄；既然意识可以被复制和剥离，那么将意识送入一座虚拟的城池（San Junipero，s3ep4）也可称得上顺理成章；第3季ep1中因低分被送入监狱这样的社会惩罚比起圣诞篇中的马赛克屏蔽机制不知道仁慈了多少倍！至于第3季ep5这样的支线剧情，更像是电影《第九区》的压缩版，在细节的处理上甚至显得有些简单粗暴；而关于记忆作为“武器”所拥有的摧残人心的能力展示，大约已无人能出《黑镜1》ep3之右。

可见，在某种程度上，此前的两季《黑镜》+圣诞篇已几乎穷尽了编剧基于现有技术水平所能展开的对未来生活的想象。非要说是编剧江郎才尽，却是显得有些刻薄了。反是此次《黑镜3》的“失距”不小心将自身打磨成了一面通透的镜子，映照出此前的两季《黑镜》为何得以变成那悬而未落的靴子，“随时”砸落，将异想照进现实。所谓细思极恐，莫过如是。

最后，却也是最不应该忽略的是：即便是镜子，也只能通过（自身的）映射镜像来看到自己，看到自身究竟是黑是白是灰…而在这种镜像叠加的结构之下，观镜者与磨镜人（借用《聂隐娘》）的角色也逐渐显露出其重要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