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未被实现的梦想

本文写作于2021版《沙丘》正式上映之前
上帝创造了阿拉吉斯,以锤炼他的信徒。——《沙丘》
在阿拉吉斯,只有无尽的黄沙是永恒的存在。从清晨到黄昏,烈日炙烤着每一寸土地,将珍贵的水分慢慢抽走。孤独的人们身穿着蒸馏服,躲藏在阴影里,祈祷着白昼的过去。这里是残忍之地,从未有怜悯之心,生存的压力来自于各处,沙漠、烈日还有虎视眈眈的敌人。蔓延至天际的沙丘在狂风中变换着形态,远处一只巨大的沙虫在天际的尽头高高跃起,随即又消失不见。
过去的50多年中,曾经有许多人想用电影还原上面的场景,但最终都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这个名为《沙丘》(Dune)的故事成为了梦想,命运和诅咒的代名词,见证了一个个雄心勃勃的宏大构想走向不可避免的失败,又一次次在黑暗中激发起野心家们再造现实的不朽愿景。如果《沙丘》自己有生命,那它从未作出过任何改变。它只是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机会,正如那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沙虫。

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初始阶段。在此期间,必须穷尽心力,使诸方面保持平衡,以利于今后的发展。
——《沙丘》
1958年,在俄勒冈州弗洛伦萨市郊附近的沙丘中,总会出现一个来来回回行走的男人。他年近40岁,穿着厚重的飞行员服,脸上的络腮胡因为许久没有修剪而显得异常凌乱。这个男人叫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此时的他正在为当地杂志撰写一篇关于沙丘生态的报告。为了完成这份工作,赫伯特经常在这片沙漠之中待上一整天,有时候他会孤独地走上数个小时,直到鞋子里满是沙子,另一些时候他则静静地站着,注视着狂风掩埋自己的足迹。
从19岁开始,赫伯特就立志成为一名作家。童年时期他在华盛顿州塔科马市的一个沿海小社区度过,最大的爱好是乘船出海和捕鱼,成年之后又在多家地区性的报社工作。他经历了二战,在海军摄影师服役了8个月就退役回家。在研究沙丘生态之前,赫伯特已经发表了几个短篇科幻故事,但都没有取得什么反响。微薄的稿费并不能支持他全职写作,为此他需要额外打零工来补贴家用。

赫伯特关于沙丘生态的那篇文章从来没有被完成,但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却走火入魔,开始慢慢着迷于整个沙丘生态。在他的眼中,那些平淡无奇的沙子似乎有了生命,并在冥冥之中呼唤着他。赫伯特身为作家的那份创作的激情被彻底激活了,他想创作一个鲜活的故事,而故事的核心正是沙丘。
在此后的6年里,赫伯特沉浸在自己的鸿篇巨制中,而当他终于完成时,这本名为《沙丘》的小说已经变成了一部长达600页的科幻史诗。1960年代的科幻小说正处在动荡的变革期,“黄金时代”与它昂扬向上的太空歌剧正逐渐落幕,“新浪潮”带着它更加人本主义的写作理念在缓慢崛起。过去的10年中,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已经完成了他的《基地》(Foundation)三部曲,在数千年的尺度上书写了银河帝国的毁灭与复兴。而现在罗杰·泽拉兹尼(Roger Zelazny)和厄修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等人则把科幻小说重新带回了人类的内心世界,用华丽且忧伤的文字讲述灵魂,存在和不朽的故事。赫伯特的《沙丘》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个流派,它是如此独特,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沙丘》的故事发生在一颗叫做阿拉吉斯的沙漠星球上,这里凄凉荒芜,却是整个宇宙的核心。因为在这无尽的沙漠之中,生存着一种叫做沙虫的巨大生物,而沙虫则是香料的唯一来源。香料是沙丘宇宙中最珍贵的物质,它能让人预知未来。谁控制了阿拉吉斯,谁就拥有香料,而拥有香料的人就掌握了宇宙的命运。于是在这里,忠诚和背叛、权力与欲望的故事在几个家族之间上演,而所有人的命运将落到那个预言中的救世主保罗·厄崔迪的身上。
就像所有伟大的小说一样,《沙丘》拒绝那种单一层面上的解读。赫伯特把他研究沙丘生态时的思考,在西海岸与嬉皮士相处时的灵修经验与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式的政治哲学观念全部杂糅在了一起,让这部虚构小说展现出一种诡异的真实。白天夹杂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的是艰苦的生存挣扎,而到了夜晚对哲学的思考和历史的反思会在梦境的呢喃中到来。

究竟什么是《沙丘》?这个问题有着无数种答案。它是一部发生在地外世界的《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讲述了沙漠民族的独立传奇;也是关于权力机构,意识形态和政府形式的政治论述;还是生态变迁,环境更改与动植物进化的生态科学研究;甚至是探讨理智与疯狂,意识与本能,宗教与信仰,药物、心智和梦境的灵修著作。它是这一切的合集,又什么都不是。
在此后的很多年中,《沙丘》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而这也是它自己的宿命。
你所鄙视的是什么?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沙丘》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沙丘》,那么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的人生可能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会永远纠结于自己宏大的梦想无法实现,也不会在痛苦的懊悔和失望中度过惨淡的后半生。《沙丘》曾经给了他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然后又残忍地让他亲眼目睹这个机会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1974年,46岁的佐杜洛夫斯基正在巴黎筹备他的下一部电影。此时的他刚刚完成了《圣山》(The Holy Mountain)和《鼹鼠》(El Topo)两部超现实主义的邪典杰作,随之而来的赞誉让他的野心飞速膨胀。在得到之前的合作方不会干预拍摄的承诺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沙丘》。在多年前读完这部小说之后,把它搬上电影银幕的想法就在佐杜洛夫斯基的大脑里生根发芽,迟迟没有消散。对于这个项目他有着宏大的野心:“我想创造预言,改变全世界所有年轻人的思想。对我而言,《沙丘》就像神一样,是艺术和电影之神。”

佐杜洛夫斯基不过是受到《沙丘》感召的万千读者中的一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本在出版时显得晦涩而冗长的小说正愈发展现出惊人的预言性。60年代末期,伴随着嬉皮士们的反文化运动进入高潮,诸如LSD这样的致幻剂开始大规模流行。LSD就像是现实世界中的香料,即便在吸食之后不会像书中一样眼睛变蓝,它同样能给人带来超验性的宗教体验,并影响与改变吸食者的精神状态。70年代初期在西方世界爆发的石油危机则印证了书中的另一种假设,如果世界的运转依赖于某种唯一的物质,那掌控它的人会拥有何等巨大的权力。
为了完成梦中的《沙丘》,佐杜洛夫斯基丧心病狂地搭建了一支梦幻团队。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支团队的阵容豪华到令人发指,美术指导是H·R·吉格尔(H. R. Giger),音乐制作是迷幻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参演人员包括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和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而主人公保罗将由他的儿子亲自饰演。在筹备的过程之中,佐杜洛夫斯基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但不限于撒谎,威胁和利诱。到最后他甚至答应了奥森·威尔斯极为无理的要求:一分钟10万美元的片酬和随时享用食物的自由。

没人知道佐杜洛夫斯基如果真的完成了这部《沙丘》,世界会不会因此而改变,事实上它从来没有进入真正的拍摄阶段。在筹备完成之后,佐杜洛夫斯基带着他厚厚的分镜脚本游走在好莱坞各大制片厂间,希望筹得更多的预算。然而现实对于梦想家是出奇的残酷,无论他如何费尽口舌地游说,得到的永远是相同的答案:“这很出色,但我们不会拍它。”
也许是自负贪婪的好莱坞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位狂人的野心,或是刚愎自用的佐杜洛夫斯基过早地超越了时代,一切就在无奈的怨恨中落下了帷幕,佐杜洛夫斯基的梦之队也很快在悄无声息中解散。当然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那本厚达数千页的分镜脚本一直被我们的梦想家珍藏着。在其开头是一段有5分钟之久的长镜头,它在群星间划过,最后落到阿拉吉斯上。
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安排——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先祖所犯下的暴行付出代价。
——《沙丘》
1984年的冬天,佐杜洛夫斯基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电影院,为的是观看另一部名为《沙丘》的电影。很快他心中的忐忑消失了,转而出现的是由衷的喜悦。他在银幕上看到的是一部无比糟糕的电影,糟糕到观看它的每一分钟都成为煎熬。
1980年代初的好莱坞正在经历着一波科幻电影的浪潮。随着《星球大战》(Star Wars)和《异形》(Alien)等系列的持续卖座,好莱坞的制片商们迫切想制作出更多关于奇异的外星人,庞大的太空飞船和浩渺宇宙的电影。这些脱离现实,充满着奇思妙想的太空歌剧能够吸引一批批年轻观众走进电影院,同时挣取数量丰厚的回报。于是曾经被他们否定的《沙丘》被从坟墓中捡了起来,并交到一个叫做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人手里。

可以说大卫·林奇的《沙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不仅是拍摄的过程中充满了意外,到了后期制作时林奇本人还被剥夺了剪辑权。极度混乱的制作过程让最终上映的版本像是被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的怪物,随处可见的是劣质的特效和浮夸的表演。所有的演员都穿着奇怪的服装,说着生硬的台词游走在劣质的场景中。用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Roger Ebert)的评价就是“这部电影只花了9分钟的时间就消除了我所有的期待”。
林奇版的《沙丘》证明了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用一个错误的人执行一个错误的项目会造成何等的惨剧。诸多的原因叠加起来造成了必然的失败。首先好莱坞当时的特效水平根本不足以支撑《沙丘》中诸如透明防护服和高速移动的蜻蜓翼飞机这样的视觉奇观。再者林奇本人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在拍摄过程中又加入了大量的私人理解,即便最后没有被剥夺剪辑权,成片也必定不是一部主流的商业电影。最重要的是《沙丘》本身的精神内核与当时好莱坞的科幻电影几乎是背道而驰的。熟悉了充斥着浪漫气息,上演着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的观众们根本无法理解《沙丘》中的政治隐喻和哲学思辨,更不要说其中还涉及环境与宗教的议题。

《沙丘》的失败成为了大卫·林奇导演生涯中最大的污点,即便后来推出了300分钟的导演剪辑版也没有挽救它进入历史垃圾堆的命运。就在院线版上映的同一年,弗兰克·赫伯特出版了自己的第五本沙丘小说《沙丘异端》(Heretics of Dune),在读者的眼中这本小说是可以与当年的第一本《沙丘》媲美的存在。次年赫伯特完成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圣殿:沙丘》(Chapterhouse: Dune)。在20年的时间里,他凭借一己之力用6部小说2个三部曲的惊人篇幅完成了“沙丘宇宙”的构建。
1986年2月11日,由于胰腺癌手术后的肺栓塞,弗兰克·赫伯特逝世于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市。直到他离世也未能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出色地呈现在银幕上。
毫无变差地通往终点的路必定使行路者毫无所得。要证明这里有一座大山,只需稍稍攀爬即可,站在山顶的人是看不见山的。
——《沙丘》
2019年,在约旦的南部沙漠中,一大群人正穿梭在满是沙砾和花岗岩的峡谷里。为了捕捉到黎明之前的微光,他们有时候会在深夜2点起床,然后静静地等待着阳光从云层之间穿过,缓慢地洒满整片土地。天气异常炎热,即使在夜晚气温也高达37℃,而到了白天,温度将会直逼50℃。
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站在忙碌的人群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庞大的拍摄工作。虽然30多年的导演生涯让他早就熟悉了所有的流程,但有时在内心中仍旧会感到紧张。毕竟他们是在拍摄《沙丘》,而他自己是那个最重要的掌舵人。

在经历2次彻底失败的尝试之后,好莱坞暂时将把《沙丘》搬上银幕的计划束之高阁,这一等就是1/4个世纪。但好莱坞的兴趣寥寥并不意味着《沙丘》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除了大银幕,它还有其他展示自己的空间。从90年代开始,《沙丘》被多次改编成电子游戏,成为了一代人的童年经典。2001年开始,SyFy将“沙丘宇宙”的前三部小说改编成了迷你剧,在收获一些好评的同时还获得了2003年艾美奖最佳视觉效果奖。到了2018年,华纳终于决定再次启动《沙丘》的拍摄计划,并选择丹尼斯·维伦纽瓦作为导演。
在当今的好莱坞,维伦纽瓦应该是掌舵《沙丘》最合适的人选。在正式接受此项重任之前,他已经出色地完成了2次模拟考试。2016年,他把特德·姜(Ted Chiang)的《你一生的故事》(Stories of Your Life)改编成《降临》(Arrival)。虽然为了迎合商业要求更改了最后的结尾,但是影片中流露出的寡淡和哀伤的氛围深得原著的真传。2017年,他更是完成了《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的续作《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多年来为这部科幻影史经典拍摄续作被认为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维伦纽瓦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切入点,为那个关于人与机器,灵魂与不朽的故事赋予了全新的内核。现在他要征服的是《沙丘》,一个从未被完成的梦想。

相比于当年佐杜洛夫斯基组件的梦之队,维伦纽瓦手中的资源同样堪称奢华。一个全明星的演员阵容,包括甜茶蒂莫西·柴勒梅德(Timothée Chalamet)、奥斯卡·伊萨克(Oscar Isaac)、丽贝卡·弗格森 (Rebecca Ferguson)、戴夫·巴蒂斯塔(Dave Bautista)和张震。更重要的是如今好莱坞的工业技术已经足以还原《沙丘》中那些狂想,隐形防护服能够做到薄如蝉翼地包裹着人物,蜻蜓翼飞机的每一次振翅都栩栩如生,还有那巨大的沙虫能在沙丘之间自由蠕动。
相比于技术上的难题,内容上的取舍与呈现将是维伦纽瓦面对的最大挑战。沙丘的世界太过庞大复杂,即便已经决定将电影拆分成多部上映,也不能保证面面俱到。今天的观众对《沙丘》的文本会有着全新的解读,因为历史发展正将原著中的故事以另一种方式复原。在经历“911事件”的灾难和“阿拉伯之春”的连年动荡之后,人们已经无法再用一种猎奇的心态去理解沙漠民族的政治诉求和对民族独立的渴望。全球的环境问题也远比60年前要来得严重,在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之间做出抉择就像书中在水和香料之间做出抉择一样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维伦纽瓦承诺他会作出一些改变以适应今天的时代,包括更改一些角色的性别和种族。同时他也保证会继承原著中的精髓,不只是单纯去展现奇观,而是还原那个阴郁黑暗的关于个人成长的故事。他强迫自己深入故事,也强迫演员代入角色,例如让他们在沙漠中长时间穿着厚重的蒸馏服,以体会那种每一滴水都是珍贵的感觉。

在经历了新冠疫情而导致的一年延期之后,维伦纽瓦的《沙丘》将在今年10月正式上映,此时距弗兰克·赫伯特第一次行走在俄勒冈州的沙丘上已经过去了63年。很少有梦想和《沙丘》一样需要被等待如此之久。当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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