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阅毕。
满分十分,在我看来《妖猫传》可以打七分,叙事方式确实有点断片,电影后一半时间中叙事逻辑有点崩裂但是信息量又很大,容易造成观影人认知负担过重而不适。扣点分吧。而能得高分的理由,主要是影片里的人物形象描写的太好了。
但这真的是一个好故事。如果要总结的话,我觉得这片子我能看出三层涵义来,就在这里都说说吧,跟大家一起交流一下。但我毕竟不是边看边写的,文中提到的酒神精神更是来源于多年前的阅读经历,所以如果下文所提到的细节与电影本身有所不同,或者我所描述的酒神精神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谢谢。
【一】凡人的真爱与幻象
首先,第一个问题,玄宗真的爱杨玉环吗?
当然。如果不爱,他就不会送她锦衣华服为她置办宴会,不会把连说实话都不敢的李白贬出长安,不会当着阿部的面抓着贵妃的肩膀示威。
全片每一个人的爱都是真的。
30年前,除了上面说的唐玄宗,还有对着贵妃背影喃喃自语的李白;试图向贵妃表白后来又想要带走她的阿部仲麻吕;为了得到贵妃发起叛乱的安禄山;为了守护贵妃的尸身放弃肉体的白龙。30年后,白居易为了描绘贵妃苦苦追寻她死亡的真相;白龙为了给贵妃报仇而杀人。
这都是因为真爱才能做出来的事。这些事都真的发生了,所以我想要承认他们的爱。
然而,普通的人类又是何等的胆怯和无能啊,李白在贵妃转身之后才傻笑着自言自语”云想衣裳花想容”;想表明心迹的阿部见到玄宗和贵妃哑口无言;玄宗不敢背负杀掉贵妃的骂名把罪甩给高力士,甚至骗贵妃喝下了假死的毒酒。
我对贵妃赴死这一段印象极其深刻。她站在台阶上,以一种淡泊甚至是怜悯的神情俯视着这些或胆怯或虚伪的男人,观察唐玄宗的眼神中能看出她其实已经看破了对方的欺骗,却依然喝下了毒酒,把香囊送给了玄宗“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贵妃对玄宗的爱,到这里化为原谅,简直达到了女神对凡人垂怜的地步。
大家都是真的爱她,但这种爱确实境界不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凡人也就做到这种地步为止了。
实际上,影片中的春琴和黑猫都是杨玉环的影射。黑猫本来是御猫,窝在贵妃和皇帝的怀里,看似万千宠爱,其实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完完全全地受制于人,后来随便就封在墓里了。春琴的丈夫看上去好像很爱她,亲密的床第之欢,美丽的霓裳羽衣舞,但实际上当春琴面临危机的时候陈云谯甚至从未想过要救她,春琴被黑猫附身呼救,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把门锁了,最后杀了她还推卸责任。阿部回忆中唐玄宗的台词“娘娘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是明显的双重含义。一方面,贵妃的身边永远会有皇帝,所以她不是一个人;贵妃不是人,她是至高的美丽的象征,是大唐的标志,是皇帝极乐之乐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表面光鲜实际残忍的处境下,杨贵妃其实早已看穿一切,淡然处之。《妖猫传》里塑造的杨贵妃不是肉身凡胎的杨玉环。她是女神,是一个符号,是爱与美的终极象征,是大唐盛世的标志。她的台词不多,每一句都能与和她对话的人形成鲜明对照。她的平静把狂妄的李白衬托得仿佛幼稚的小学生,安抚过分活泼的两位白鹤少年,面对无言的阿部仲麻吕表示理解,没有拆穿骗她赴死的李隆基。她接受了大家的这些有瑕疵的爱,依然理解并予以全部的回报,尤其是对唐玄宗。阿部说过,她已经预感到并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从这个意义上说,杨贵妃是全片悟性最高的人。她对人们的爱,已经接近神的境界了。
理解,接纳,宽恕。
爱本身是真的,达到完美境地的爱是幻象。
顺便一提,看到这里,你有没有明白,其实杨贵妃是不是混血演员,是不是一半胡人血统,根本就不重要。她足够美,美到登得上神坛的地步,这就够了。
【二】酒神的狂欢与自弃
谁是酒神?他名为狄俄尼索斯,古希腊众神之一,在最古老的希腊戏剧中,他所代表的是与希腊神话中理性律己的日神相反的秩序:狂热,失控,不稳定,过度的情绪化,超出常规,摆脱“自我”,沉溺于群体的狂欢。酒神的戏剧是悲剧的狂欢。而悲剧的审美价值,来源于人类的命运本身。我们作为人类,既有对生命的向往与忠诚,也需要面对迟早会到来的、死亡与虚无的恐惧。我们终究要理解和战胜恐惧,与这种本源性的悲剧作斗争,需要在承认悲剧的前提下肯定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哪怕是幻境,哪怕是假象,只要足够欢乐、足够积极,就能激励我们去热爱生命,延续生命。酒神的意志在于承认悲剧、战胜悲剧(以虚幻的形式),将这种矛盾痛苦的心绪在放任极乐之宴是典型的酒神式狂欢。它发生在开元盛世时期,是那个繁荣华丽的王朝的象征,极尽华丽绚烂。“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但在这样的外表之下,它的主要支撑者却是幻术师师徒们,宴会上所见均不真实,也就是“表演”和“虚构”出来的。我要是称它为一场戏剧,估计也是可以的。更别说杨贵妃还宣称在这里达到在那个时代不可能的众人平等。在极乐之宴前,安禄山会造反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渔阳颦鼓即将动地而来。但是玄宗依然大肆举办宴会,依然邀请安禄山作为客人还和他共舞。玄宗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他未来的敌人。极乐之宴是对盛世的炫耀和歌颂,是对等级秩序的背叛,是众人的狂欢;同时,稍加留心就能看到如幽灵般盘旋其上的黑色的未来,这种幽灵被默许存在,被结合成为宴会的一部分,甚至是宴会主人,唐玄宗试图战胜的对象。
唐玄宗李隆基在整个片子中的出场时间加起来恐怕也就半个小时吧?却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面对才华横溢的李白和意图表白的阿部,他就已经表现出浓重的嫉妒和轻蔑。这个人物塑造的最巅峰剧情是披发击鼓迎接安禄山那段。激扬动荡的鼓声中,他披散头发,带着乱七八糟的装饰,与拿着刀的未来敌人共舞。他表现出一股子溢出屏幕的丧气与颓废感,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天子而放纵自我;但是,他的放纵与颓废都是建立在作为天子的傲慢之上!与安禄山共舞,是他身为皇帝十足的傲慢自负,狂气四溢。他展现作为统治者的气魄,控制欲和狂欢感,骄傲感。他既有披发与持刀的乱臣击鼓共舞的狂乱与无序,又有与敌共舞的自负与傲慢。这里给观众的感觉就是,他不信安禄山真的能赢他,却又作为最高统治者试图压倒安禄山的气势;他好像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但又对这种未来满不在乎。
一种末代帝王的矛盾感。
当然,这种值得极力赞美的角色要归功于为唐玄宗贡献皮相的演员本人。能演出极度矛盾的角色实在是太惊人了。这是一段能做出一万种解读的表演。
上面提到,贵妃似乎大概知道了自己之后的命运会如何,但也似乎接受了这种结尾,与酒神艺术的悲剧色彩刚好对应得上。
极乐之宴就是酒神的狂欢之宴,披发击鼓的唐玄宗,就是酒神的化身。自我的狂欢中释放。
【三】创作者的痛苦,得道者的超然
片中的第一主角白乐天,白居易是一个随心所欲却又深陷于烦恼的诗人。他不喜欢官场,却又为了取材留在皇宫;不爱功名,却试图掩盖自己被罢官的事实;为《长恨歌》倾注心血,却在创作的真实与虚构之间纠结。
他讨厌这种始终被李白压一头的状态吗?不。他崇拜李白,追随贵妃的过往也是在寻找李白的影子。他向往李白的天纵才华,向往他真正的狂傲与脱俗。跟空海一起看阿部的回忆时看极乐之宴先去注意李白,冲入废墟之后首先捡起了当年李白丢进池子里的笔。
创作本身是痛苦的过程。片中交代,在妖猫案件发生之前,他已经写《长恨歌》很久却不得要领,凌乱的屋子里堆满纸张,试图用画来充实自己对贵妃的幻想,在被空海发现后又一度想要撕掉。但身为诗人的白居易却很享受这种过程,创作的行动本身来源于表达自我的冲动和一种让别人的灵魂穿身而过的满足。一方面,诗人体会到了穷尽才华的苦闷;另一方面,他又因为满足了自己的表达欲而欣喜。白乐天苦恼是真的,享受创作也是真的。全片中,他除了为杨玉环不平的时候表现出了愤懑之外,在自己的经历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流露出一种由于探险和接近真相而产生的激动。他面临着一切创作者面临的冲突,在观看了一场盛大的回忆之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将虚幻的结局与真实的挚爱寄托于惊艳千年的《长恨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的无上密,就是《长恨歌》。是真实的爱与幻象。
用最直白的话来解释,就是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插一句,个人猜想,惠果大师一开始以幻术师身份街头卖艺和主角二人组搭讪,一方面是照应白龙引导白乐天寻找真相的行动,另一方面是在观察作为未来弟子的空海是否有参透无上密的资质。而且显然,他对自己的观察结果比较满意。
与白乐天相伴的另一个主角空海,是来自海外,在洛阳修习的僧人。这种身份赋予了他一种非常微妙的定位:他可以是外人,因为他完全没有参与故事的必然性;他又可以陷于其中,因为他有破解巫术的能力和追随乐天的好奇心。这个人的形象非常好,整体从容脱俗又不失生动。
就我个人来说,我特别喜欢对空海这个僧人的塑造。以往的僧人形象,为了突出其远离红尘清净自律的特点,在处理“和尚上青楼”这种冲突场景的时候往往会安排人物对漂亮女子敬而远之不看不闻,对酒色烟花报之以冷酷的拒绝。这顶多叫拒绝红尘。
但是,空海淡定地和白居易去花楼,自然地和美艳的玉莲共舞,冷静地观察歌舞升平纵情声色的金吾卫们。这一整段剧情看下来,居然完全感觉不到怪异,观众就算一开始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这种不协调感在空海和玉莲共舞那段差不多就能自然消失。
为什么?因为观众能看出来,这些东西,他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与舞姬的共舞和路人顺手摸一下流浪猫没有实质上的区别。空海不在意美色,也不在意美酒。这一段过后他一句都没有再提过这段经历,是不是?他热爱大唐的繁华,却又不会陷于其中,仿佛骑马穿过花丛,就算激起涟漪,就算马蹄留香,都无所谓。
因为他已经过去了。
这才叫真正的看破红尘。
空海以这种态度在花丛中飘过,繁华与淡然的冲突塑造出一个真正的得道之人。
至于他的无上密,大概就是我在第一部分里写到的,对凡人的爱与宽恕。
《妖猫传》是一场虚实模糊的、盛大而玄幻的群像剧。
歌颂的是独属于那个朝代的美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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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楼主写着没多,也不止七分吧。
空海演的非常好,很多人说看不懂他为什么一直笑,其实能够感受他所塑造对洒脱淡然之意,似笑非笑而已
空海演的非常好,很多人说看不懂他为什么一直笑,其实能够感受他所塑造对洒脱淡然之意,似笑非笑而已
不错的解读,尤其是对白居易的解读我很喜欢。
楼主非常不错的解读。之前没注意,差点扣掉空海和玉莲这段
很不错的解读。。
能让楼主写着没多,也不止七分吧。
演员的演技和这篇影评都超过了电影本身
别逗了,电影比影评精彩多了
很喜欢作者的人物隐喻,初看还以为是杨玉环和白龙,白龙在相貌上不更接近酒神吗?神话中的他引得女性癫狂,不像极乐之宴上的白鹤少年?
这篇影评写的确实精彩!豆瓣成员如果都有这种深度就好了
看你这标题好像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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