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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那个时代的文人,是不是都是有这样一点点小矫情小别扭。杜镜劝不动王勃,就要和他一起去死。差别的时候,敞开衣服让对方留笔墨。。。那一幕,真是美死了! PS:刘小锋和沈晓海这两大美人,当年都好嫩好嫩啊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唐代的长安城里弥漫着一种土的气味。 土和城里河边种的那些柳树纠结在一起,又带了一点湿气,在夜里沉下来。这些气味找个缝就钻进去,像无孔不入的长安城里养的的灰耗子,但又没有行迹。 味道沉到最下,把人间的喧嚣翻上去,静下来,在这黑里和着昏黄的阴湿的牢房里,就增加了一种润,又像化不开的糯米面——粘在指间!……牢里原就该是这样的,还有霉了的稻草味扎着鼻眼,这是犯人和狱卒的世界,老残的卒子手捏着割了脖子淋漓的死鸡,给鬼头刀上胭脂,细细的,两面。 王勃在一片的暗里站着,他的牢房连光也没有一点。 他们把他关起来了。曹达是什么人呢?一个官奴。这个官奴跑来寻找他的庇护,说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就留他下来,可他又自杀了。不几日他就被捉来这里——私杀官奴是大罪。 他问那些来捉他的人:[我既然收留了他,怎么会杀他呢?] 他看见阴恻恻的笑和斜的眼珠子,一对一对的,他明白了,他们把他关起来了,他们连一点光也不肯给他,他们不愿意看见他想,更不愿意看到他说和写。 可是,他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只会想得更多,想得更透彻。他想六年以前为沛王写的那片戏文,人的恨意是那么的深,从六年前一直蔓延到现在。他疏失了,忘记了恨的长久。这次陷害,想必英王已经等待很久了。 他写的斗鸡的挑战书,写得太真,于是成了一个恨意的开头。 王勃站在黑暗里,突然外面亮了灯,影从大木头门的缝隙里过来,在墙上映出黄红的一片。他被这样稀罕的光给惊喜了,伸手揪着自己的袖子,快乐地举起来。 像啊,真像啊!六年前围场上朱红木阁上相斗的鸡。 咯咯——咯咯——毛发耸立,力量强大,自有一身好本领——哈——天之骄子——哈哈——王子安!真像!! 沛王府上一只鸡——灯怎么亮,为什么亮,到不在他眼中了。 只是门喀拉喀拉地响了起来,似乎有人要进来,伴随着霍霍、霍霍的磨刀声。还有两天,那声音嘶嘶地叫着喊着说,还有两天,王子安,你就要去见阎王爷啦! 王勃对自己说,我不怕,我是不怕死的,我早料到了,总有一天有人要杀了我。他愉快地转过头去,迎接进门来的人。 他知道那是谁,他知道那是杜镜。 他说:[你来了?你又来了。] 他看见杜镜戴着黑的濮头,穿着暗红的衣裳,那衣裳像是被黑夜也染了色一样的深沉。白的内裳从脖子那里露出来一丁点,衬着他软的,圆的,少年的面庞。杜镜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少年人才有的绢的冷和菲薄,他的眉毛很漂亮,微微地挑着,手从袖子里伸出一半来,捏着一个篮子的把柄和一盏灯笼。 杜镜的到来引起了一个雷,或许又不是他引起的,但这个雷来得很大,带着电的光,震动了长安城。王勃笑起来,他对慢慢走下泥阶的杜镜说:[你带着雷电的气息,必将与长风同行。] 杜镜仍然望着他,他的眼角流出询问,目光还是那么的冷和菲薄,但是这种冷的菲薄开始有了褶皱,王勃看看自己破落的衣衫,它们和铺设的稻草一同腐朽。 于是他说:[你看,我浑身泛着腐烂的气味。]杜镜慢慢地来到他面前了,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接着说:[我马上要成为蝼蚁和蛆虫的美餐了。] 杜镜走过来,他放下那个漆篮,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他的目光像是一根针,在黑暗里闪烁地刺向王勃,他说:[子安,还有两天时间。] 王勃看着杜镜,他感觉到他眼中的褶皱蔓延过来,渐渐地,在腥腐的空气里安抚着他,就像起伏不断的小溪的流水,凉而温柔,他笑了起来,他的耳朵在听着杜镜的话,从近的地方遥远地传来,流淌到他带着愤怒的心里,他的冤屈在黑暗里烧灼着他的脏器,但杜镜的到来熄灭了它。 他的目光从锐利而渐渐平复,柔软如鸽。 杜镜是他的知己。 所以他对杜镜说:[两天时间,能改变什么?我本无冤,死得其所。] 杜镜便道:[我可以去求圣上。] 他琐碎地回答着,劝告着,提高了一些声调,来证明圣上既然六年前赶他出了长安城,到现在只会认为他更加地罪该万死。 人生而死之,死而后生,轮回,苦。 他说着话,笑着,杜镜终于争不过他,终于皱了眉头。 [你不是说,还未写出传世的文章么?] 他回话:[人世文章诗歌,本是天籁,不过上天借我王勃这只笔,如今到了收回的时候。] 不过如烟流云霞,一世买弄文章,以求君王垂顾,与宫中豢养的小丑有何区别?屈尊求活,不如挺背而死。 引得杜镜沉沉地看,沉入他的衣和这个夜以及牢房里的暗气。杜镜的目光在动,在他的脸上移着,上下地看着。他回望过去,一种坦然,带一点乞求。他本是不求人的,只是这并不是别人,而是杜镜。 他心里十分怕,杜镜在这里,是一根求生的索,他总可能为了杜镜的恳求而逃避死亡。这漆黑的腥臭的死,谁不害怕谁不抗拒呢?但他隐约地觉得他只有死才能得到一个安然的结果。 池塘上的一切都是动的,花,叶,云的影以及吹过的风,连月光照在上面都是动的。大唐的长安是池塘,在池塘上没有真正的安静,只有当他死了,埋葬在土地的下面,他才能找到静谧的真谛。 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可能去整理自己的人生,他拿牛角梳理他的发,一下一下地把它整理好,他的人生也是需要梳理的。 上天给他的笔已经把他的一切都点乱了,他以为自己是过人的,他也的确是过人的,但是过人的才能给他带来的是侮辱,而一个被侮辱的文人活着是悲惨的。 他渴望一个幸福的安静,所以他看着杜镜,希望他明白死亡对他的意义,而杜镜终于了然地长吐了一口气。 杜镜已经释然,他不会再劝他奋力不死。但是他转过身去,在飘忽的光里伸手到头上,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拉下定发的黑白间杂的银簪,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手腕。王勃觉得那手腕是纤细的,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力,就像少年人有无数可能的未来。 杜镜的头发散了下来,是丛生的乌云。他心想自己说得没有错的,杜镜便是带着雷电来了,他的心被乌云里藏着的金色的电光麻痹着,他突然希望就此在杜镜面前死去,虽然他必定是要为那擦满血的刀闸切断头颅,这血腥残酷毫不美丽的可预料的死却难以阻挡他的渴望。 王勃张了张嘴,想对杜镜说:[且让我死于知己面前罢!]但终于是蓊动着唇,没有吐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是极没有心肝的。他要死了,这已经对他的友人是一个伤害,人有没有来世呢?但哪怕有来世,他又要怎么去报答杜镜呢?听说人乃是不会记得前生的。他既不能给杜镜什么保证,又怎么能要求他注目着他的死亡? 然而他渴望那目光看着他,那么在上路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会是妥帖和平静的。 这才华横溢的诗人苦恼地思索着这些的时候,杜镜已转回头来了。他的发溶解在黑色的牢房里,眼睛像星星一样引人注目,他的脸藏在头发里面,显得更加的稚气和细小,然而就是这样稚气和小小的脸,却笑起来,用一种蕴涵着热情却压抑的颤抖的声音说: [子安!] 他望过去,带着愧疚,然而他在杜镜的眼里发现了暖意,他听见杜镜叫着他,他看见杜镜把簪子扔在了牢房的地上,暗哑地响了一下。 然后霍霍的磨刀声又来了,想割他的耳膜,令他害怕,它叫着:[杀——杀呀——] 然而杜镜说:[我恨不能与君同去——] 清秀的脸上有一种坚定的意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像杜镜的声音一样颤抖起来,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于是这鸣声把那可恶的嘶叫声远远地赶走了。他耳边回荡着一种清脆的劈啪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杜镜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话语中力量的强大,令得他的眼睛湿润了。活着和你坐在一起谈论天地的朋友何其多,然而死了也要同用一袭披风包裹着埋葬的,普天之下,再无他人。 便忆起数年前初相识…… 春日柳色新。一众的骚人墨客都聚在河边柳下,他那年不过十四,锋芒早露,身边有一群这样那样的人围着,高谈阔论,也不知究竟在谈些什么。只记得日头略有一些毒,他抬眼看着太阳,黄灿灿的,看久了觉着里面蕴着一种灰,眼痒起来。旁边的人递了帖子,他扫了一眼。杜镜?谁?想不起,原想放到一边去,忽然有了云,乌黑的,解了卷了叶的柳的焦灼。他眼前也清晰起来,回头看看左右的人嬉笑的脸嘴,竟忽然可恶起来。 到是心里有个名字,杜镜,来来回回的。 就把帖子展开了,到也仿佛没写什么,不过是仰慕才学想要结交之类的套话。但有些莫名的在意,说不清,反复看那手帖,书写工整秀丽,但有一些锋芒,很抢眼地走着。 送帖子来的家人呶嘴,那边儿,那边儿——等着回话呢! 人群里缝隙里看过去,一身暗红的,站在别的柳的下面,并未看着他,他到可以好好打量。身子纤瘦细小,应当也是比他小的年岁,面颊略略地鼓,像打的年糕团着放在那里,然而望着河里流水的眼是美的也是冷的,细的眼,眼角有一些挑着,微微的泛着一点红,还有桃花色的一张薄唇,抿得紧。 他便问,那是杜镜,还是小厮? 家人看一看,嗤笑道:[您文才了得,看人眼拙,那当然是杜公子。] 他心里泛滥起喜悦来,忘了那家人对主子不敬,找空子从那群人里出去了,走到杜镜身边去。 那便是第一次同席而坐,有酒有菜,有诗有文。杜镜亦文才出众,笔法了得,最得他心的,是他眸子里总藏着一种对纷乱世事说不出的淡和冷,这让他觉得自在,他不爱那些表面极热背后极冷的人眼,那些人眼堆起来,望着他,像要看破他的疏失,只有在杜镜面前是不必介意的,他可以放心醉去。 有一夜在舞伎坊里,他说得兴起,谈到诗——长安月下长大的诗人,当放逐身心,不只书写朝内朝外风花雪月,应望更远,看更长,最好去到边关,领略雄风。 这样太平的盛世,人人点头,心里人人摇头。何必自讨苦吃?诗人之于大唐,原不过锦上添花。 然而杜镜说:[子安,你若去边关,我愿与你同去。] 人笑,他笑,他说:[那里十分危险,有狼一样凶猛的敌人,或者我会被人一箭射死。] 杜镜也笑,拉着薄唇,眯着眼:[子安若死,杜镜替你收尸,泉下寂寞,杜镜死之日,与子安地下相会,是为幸事!] 声音小,轻薄,冷,淡……但是热的,滚烫的,灼灼的,是烧红了的烙铁,逼过来。 这话没人认真听,谁认真听呢? 但是他觉得心口上有了杜镜留的痕,焦深的一条。 如今那一条又裂开来,流着热的烫的血,兼肿起,抽搐而舒爽地疼痛。 杜镜。杜镜! 王勃用杜镜带来的酒倒满杜镜带来的杯,递给他。 [我王勃得杜镜这般的知己,死有何惧?] 喝干了酒,杯掷于地,他向前一步,到杜镜身前。 世间相濡以沫,或相忘,原都教心里疼痛,像那狮子猫的爪挠着肝,腾着辣气,又尖又细地插在肉体里。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对杜镜不起。找不到什么源头,只想抱着他就这么长久下去了,然而晓得离别总是要来的,嘴里叫着他的名字,杜镜,杜镜。仿佛叫着就不会丢失了他——他十四,杜镜十三,从那时日起,就未失过对方哩! 现下却不得了。生冷的铁磨做的利刀,要砍下来,切了他的头。他和杜镜便要生生地分离了。 他想一想,还是放开,去取了牛角的梳,叫杜镜坐下来,又在地上把银簪找回来。 杜镜道:[你便让我散着发出去。] 王勃一把一把细意地梳着杜镜的发,掌心里是漆黑的丝和缕缕的乌气,他替杜镜挽了发,簪好,又戴回帽。才肯说:[回去罢!] 杜镜丢了一双眼过来,咬了牙,蹬蹬地走了。 二 王勃穿了一身五彩布攒的扮斗鸡的衣裳,趴在地上。他抬眼看着英王,那男人,得意地笑着,睥睨他。 他说:[你杀了我吧!] 高声地,英王不一会子就出去了。 王勃又说:[你杀了我吧!]他一边说一边笑起来。这些人,连一个将死之也人也折辱,世上的人心原是这样的。 英王提审之后,他回了原本的牢房,死刑就在明日午时了,然而这黑黢黢的房里有杜镜残下的味,洗衣的皂角和香囊里檀香混的味道,但是怎么可能呢?他的鼻子只分辨得出腐草和自己的汗。他耸着鼻,蜷在石头的床上,他对自己说,杜镜的味道已经没有了,但又自我安慰,他的气息总是在的。他在这房间里存在过,在他的耳边呼吸过,他温暖的身体,和他的依偎在一起过,这就表示,杜镜的一部分定然是留在这里了,纵然他已经分辨不出,杜镜却是在的。 王勃缩着睡下了,一直睡到狱卒拉他到光天化日的刑台上面,他才醒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很是害怕,他在这里分裂成了两个部分,肉体的王勃和精神的王勃,精神的王勃无法制止肉体的王勃的恐惧,那柄总在半夜里磨着的刀被拖到面前来了,刽子手喷着一种品质低劣的酒,呛人的酒气里蒸腾着呛人的血腥,就像在问:[怕死吗?你怕死吗?] 午时的阳光最烈,人在地上缩成一个小而圆的影,王勃看见自己的黑的影在抖动着,他在血和酒气里给绕着,萎靡着,他像是那烈日下的柳了。 而身边有人开始哭,号啕和抽噎的,有人便溺在裤裆里,散发出与死相当吻合的味儿,也有人横着头斜着眼,这是有骨气的,但不是不怕,兴许比别人更怕。 他的身体说,我不想死,不想从腔子里喷出血去。然后他前面的人一个个被按在铡刀上。喀嚓—— 呀~~~~这是叫出声的。 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出去,像蹴鞠时用的皮球,带着红的颜色,洒了一片。腥气浓起来酒气淡下去,就有人不满意,又拿来劣酒洗刀。 如此一个一个地砍了脑袋,脑袋滚在一起,失了生命的眼睛看着天或地,碰在一起,这些人最后的路上是相伴了。 终于轮到他,铡口上的脖子一阵湿,温的,前一个的血还未冷尽,他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心里想,快些吧!这终结前的等待,原来是最让人难堪的。 但是有一辆马车到了刑场,那马车行进来,有人大叫:[刀下留人——]他抬头,看见杜镜。他翩翩地跑着,上了城墙,他的神气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有一点急,他跑着,似乎怕来不及,就叫一个小厮先跑上去,那小厮手里捏着个纸鸢,放起来,城墙上风是大的。 他看见那个纸鸢,白裙红袖,是个漂亮的侍女模样,杜镜在那边喊——子安——子安—— 情景过于绮丽且飞扬,他觉得肩上按着的人松了力,他抬起身子来,暂时离了那刀口,旁边的人无一例外地仰头看着杜镜和杜镜的纸鸢。 杜镜爬上角楼,喊他:[子安,愿此美人伴君左右。] 他笑了,哈哈大笑。诗者狂,狂者傲,杜镜嬉闹地修弥了他的傲气,他望那美人的风筝,何等自由狂放,蓝天白云与之辉映。 他要了一碗带血腥气的酒,喝下,他看着城墙上的杜镜,笑得无心无肺,他死路一条,便要走下去,是个神形俱傲的文人。 头又搁在刀口,血已冷,杜镜在楼上朝他长揖。 以为一切就此休。 但,撞上则天皇帝改元大赦天下,终于没有最后那一刀。 他活了下来。 他不记得最终是如何与杜镜告别的。 他以为牢房里是别离,或者角楼上放风筝的时候,没想到终于是他去送了杜镜。人既没有死,便是要继续的,杜镜家世不弱,于他这等年轻的时候,便已授命做了蜀州少府,若不是因为他身犯死罪,杜镜早该上路了。现在他未死,杜镜却要走了。 他为杜镜写了一首诗。 诗里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长安城外的风是那么大,用来留诗的纸执意舞到草山的远处。杜镜道,这是怎样的一首好诗?这是怎样好的句子?子安,你定要将它留下来的,然后他敞开他的披风,一面白一面红,正好是一张宽幅的纸。杜镜微微地笑着看着他,他有一些犹豫。 他知道写完诗也便送到尽头了,他们终于还是要分开的。他写的时候,十分仔细地看着杜镜的脸,他高的鼻梁,细的眼睛,眼里那种风一样的凉的却又对他温暖的神情,他一点一点地把杜镜放到诗里。 海内存知己—— 知己何在,知己杜镜何在? 大赦天下的那夜,长安酒肆,他看着那个纸鸢,美人红袖白衣裙,细眼薄唇地看着他,神色里十分像他身边喝酒的那一位。杜镜已喝得糊涂了,他太过惊喜,左右的女子怂恿他起身随她们一起跳舞。他跳起来,胡旋,转来转去地更加地昏了头,一直跳到街上去。 杜镜那天便睡在了酒肆房间里,他和他一同。 他记得自己睡得惊醒——不是冷的牢吗?原来是长安城里——杜镜在他身边,齐齐醉倒。 杜镜在……杜镜在…… 而今别离。 他送走了杜镜,而后背起行囊游历天下。他再不能从仕了,只能做个游医,最终到交趾去见他的父亲。 后来他路过川境,写了信给杜镜——我已到蜀州边界了呀——他一直如此,到一个地方,就写信给杜镜。 只是这一次赶去看父亲,那年迈又被他连累到遥远地方做县尉的老人家,或许再不见,就要见不到了。杜镜的话,从交趾回来,再取道北海而上,再去看他吧! 王勃下南海,欲渡海而去,暂居海边小屋内。 一日收拾物品,翻出来,一张纸——红袖白裙的美人,想起那天城楼上的杜镜,略急切地叫他:[子安——] 放在身侧去收别的,不料风来了,美人施施地舞起来,朝海的中心飞去。 他急忙去追,扑通,掉进海里。 湿冷清凉的水……他挣扎着,美人飞舞,笑盈盈地,笑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凉,舒适地裹着他。 水入到肺里,他渐渐地沉下去了。 蓝的水里,望着蓝的天,忽然觉得静,他一直在追求的静。 王勃闭上眼——杜镜—— 他想见他。 蜀州杜府,不日传来王勃溺亡的死讯。少府杜镜的坐在桌前,从窗里看出去,他的两个孩儿在花园里跑着,放着一枚花花绿绿的纸鸢。 带消息来的人道:[杜大人与王子安引以为知己,还望大人不要太过伤悲……] 杜镜忽地笑了,微凉。 他道:[早先时候,我失了一个纸鸢,被子安拿去了,怎么也不肯还我。他先前修书,说是要来还我了,不想却终于要给他霸占去,他已是得了他想要的。我倒也从此放了心了。] 来的人没有听懂。 只是他确实未在杜镜脸上看到悲伤。 而且杜镜,很快走到出书房,到花园去看他的孩儿们放纸鸢去了
老天爷 厉害了
历史上却是杜少府比王子安先谢世,而【非谢家之宝树】这句,也确确实实是王勃为缅怀他所写。现实中的唏嘘,反而电影没能表现尽致。甚恨。
写得甚好!和原片正好互相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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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唐代的长安城里弥漫着一种土的气味。
土和城里河边种的那些柳树纠结在一起,又带了一点湿气,在夜里沉下来。这些气味找个缝就钻进去,像无孔不入的长安城里养的的灰耗子,但又没有行迹。
味道沉到最下,把人间的喧嚣翻上去,静下来,在这黑里和着昏黄的阴湿的牢房里,就增加了一种润,又像化不开的糯米面——粘在指间!……牢里原就该是这样的,还有霉了的稻草味扎着鼻眼,这是犯人和狱卒的世界,老残的卒子手捏着割了脖子淋漓的死鸡,给鬼头刀上胭脂,细细的,两面。
王勃在一片的暗里站着,他的牢房连光也没有一点。
他们把他关起来了。曹达是什么人呢?一个官奴。这个官奴跑来寻找他的庇护,说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就留他下来,可他又自杀了。不几日他就被捉来这里——私杀官奴是大罪。
他问那些来捉他的人:[我既然收留了他,怎么会杀他呢?]
他看见阴恻恻的笑和斜的眼珠子,一对一对的,他明白了,他们把他关起来了,他们连一点光也不肯给他,他们不愿意看见他想,更不愿意看到他说和写。
可是,他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只会想得更多,想得更透彻。他想六年以前为沛王写的那片戏文,人的恨意是那么的深,从六年前一直蔓延到现在。他疏失了,忘记了恨的长久。这次陷害,想必英王已经等待很久了。
他写的斗鸡的挑战书,写得太真,于是成了一个恨意的开头。
王勃站在黑暗里,突然外面亮了灯,影从大木头门的缝隙里过来,在墙上映出黄红的一片。他被这样稀罕的光给惊喜了,伸手揪着自己的袖子,快乐地举起来。
像啊,真像啊!六年前围场上朱红木阁上相斗的鸡。
咯咯——咯咯——毛发耸立,力量强大,自有一身好本领——哈——天之骄子——哈哈——王子安!真像!!
沛王府上一只鸡——灯怎么亮,为什么亮,到不在他眼中了。
只是门喀拉喀拉地响了起来,似乎有人要进来,伴随着霍霍、霍霍的磨刀声。还有两天,那声音嘶嘶地叫着喊着说,还有两天,王子安,你就要去见阎王爷啦!
王勃对自己说,我不怕,我是不怕死的,我早料到了,总有一天有人要杀了我。他愉快地转过头去,迎接进门来的人。
他知道那是谁,他知道那是杜镜。
他说:[你来了?你又来了。]
他看见杜镜戴着黑的濮头,穿着暗红的衣裳,那衣裳像是被黑夜也染了色一样的深沉。白的内裳从脖子那里露出来一丁点,衬着他软的,圆的,少年的面庞。杜镜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少年人才有的绢的冷和菲薄,他的眉毛很漂亮,微微地挑着,手从袖子里伸出一半来,捏着一个篮子的把柄和一盏灯笼。
杜镜的到来引起了一个雷,或许又不是他引起的,但这个雷来得很大,带着电的光,震动了长安城。王勃笑起来,他对慢慢走下泥阶的杜镜说:[你带着雷电的气息,必将与长风同行。]
杜镜仍然望着他,他的眼角流出询问,目光还是那么的冷和菲薄,但是这种冷的菲薄开始有了褶皱,王勃看看自己破落的衣衫,它们和铺设的稻草一同腐朽。
于是他说:[你看,我浑身泛着腐烂的气味。]杜镜慢慢地来到他面前了,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接着说:[我马上要成为蝼蚁和蛆虫的美餐了。]
杜镜走过来,他放下那个漆篮,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他的目光像是一根针,在黑暗里闪烁地刺向王勃,他说:[子安,还有两天时间。]
王勃看着杜镜,他感觉到他眼中的褶皱蔓延过来,渐渐地,在腥腐的空气里安抚着他,就像起伏不断的小溪的流水,凉而温柔,他笑了起来,他的耳朵在听着杜镜的话,从近的地方遥远地传来,流淌到他带着愤怒的心里,他的冤屈在黑暗里烧灼着他的脏器,但杜镜的到来熄灭了它。
他的目光从锐利而渐渐平复,柔软如鸽。
杜镜是他的知己。
所以他对杜镜说:[两天时间,能改变什么?我本无冤,死得其所。]
杜镜便道:[我可以去求圣上。]
他琐碎地回答着,劝告着,提高了一些声调,来证明圣上既然六年前赶他出了长安城,到现在只会认为他更加地罪该万死。
人生而死之,死而后生,轮回,苦。
他说着话,笑着,杜镜终于争不过他,终于皱了眉头。
[你不是说,还未写出传世的文章么?]
他回话:[人世文章诗歌,本是天籁,不过上天借我王勃这只笔,如今到了收回的时候。]
不过如烟流云霞,一世买弄文章,以求君王垂顾,与宫中豢养的小丑有何区别?屈尊求活,不如挺背而死。
引得杜镜沉沉地看,沉入他的衣和这个夜以及牢房里的暗气。杜镜的目光在动,在他的脸上移着,上下地看着。他回望过去,一种坦然,带一点乞求。他本是不求人的,只是这并不是别人,而是杜镜。
他心里十分怕,杜镜在这里,是一根求生的索,他总可能为了杜镜的恳求而逃避死亡。这漆黑的腥臭的死,谁不害怕谁不抗拒呢?但他隐约地觉得他只有死才能得到一个安然的结果。
池塘上的一切都是动的,花,叶,云的影以及吹过的风,连月光照在上面都是动的。大唐的长安是池塘,在池塘上没有真正的安静,只有当他死了,埋葬在土地的下面,他才能找到静谧的真谛。
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可能去整理自己的人生,他拿牛角梳理他的发,一下一下地把它整理好,他的人生也是需要梳理的。
上天给他的笔已经把他的一切都点乱了,他以为自己是过人的,他也的确是过人的,但是过人的才能给他带来的是侮辱,而一个被侮辱的文人活着是悲惨的。
他渴望一个幸福的安静,所以他看着杜镜,希望他明白死亡对他的意义,而杜镜终于了然地长吐了一口气。
杜镜已经释然,他不会再劝他奋力不死。但是他转过身去,在飘忽的光里伸手到头上,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拉下定发的黑白间杂的银簪,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手腕。王勃觉得那手腕是纤细的,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力,就像少年人有无数可能的未来。
杜镜的头发散了下来,是丛生的乌云。他心想自己说得没有错的,杜镜便是带着雷电来了,他的心被乌云里藏着的金色的电光麻痹着,他突然希望就此在杜镜面前死去,虽然他必定是要为那擦满血的刀闸切断头颅,这血腥残酷毫不美丽的可预料的死却难以阻挡他的渴望。
王勃张了张嘴,想对杜镜说:[且让我死于知己面前罢!]但终于是蓊动着唇,没有吐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是极没有心肝的。他要死了,这已经对他的友人是一个伤害,人有没有来世呢?但哪怕有来世,他又要怎么去报答杜镜呢?听说人乃是不会记得前生的。他既不能给杜镜什么保证,又怎么能要求他注目着他的死亡?
然而他渴望那目光看着他,那么在上路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会是妥帖和平静的。
这才华横溢的诗人苦恼地思索着这些的时候,杜镜已转回头来了。他的发溶解在黑色的牢房里,眼睛像星星一样引人注目,他的脸藏在头发里面,显得更加的稚气和细小,然而就是这样稚气和小小的脸,却笑起来,用一种蕴涵着热情却压抑的颤抖的声音说:
[子安!]
他望过去,带着愧疚,然而他在杜镜的眼里发现了暖意,他听见杜镜叫着他,他看见杜镜把簪子扔在了牢房的地上,暗哑地响了一下。
然后霍霍的磨刀声又来了,想割他的耳膜,令他害怕,它叫着:[杀——杀呀——]
然而杜镜说:[我恨不能与君同去——]
清秀的脸上有一种坚定的意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像杜镜的声音一样颤抖起来,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于是这鸣声把那可恶的嘶叫声远远地赶走了。他耳边回荡着一种清脆的劈啪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杜镜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话语中力量的强大,令得他的眼睛湿润了。活着和你坐在一起谈论天地的朋友何其多,然而死了也要同用一袭披风包裹着埋葬的,普天之下,再无他人。
便忆起数年前初相识……
春日柳色新。一众的骚人墨客都聚在河边柳下,他那年不过十四,锋芒早露,身边有一群这样那样的人围着,高谈阔论,也不知究竟在谈些什么。只记得日头略有一些毒,他抬眼看着太阳,黄灿灿的,看久了觉着里面蕴着一种灰,眼痒起来。旁边的人递了帖子,他扫了一眼。杜镜?谁?想不起,原想放到一边去,忽然有了云,乌黑的,解了卷了叶的柳的焦灼。他眼前也清晰起来,回头看看左右的人嬉笑的脸嘴,竟忽然可恶起来。
到是心里有个名字,杜镜,来来回回的。
就把帖子展开了,到也仿佛没写什么,不过是仰慕才学想要结交之类的套话。但有些莫名的在意,说不清,反复看那手帖,书写工整秀丽,但有一些锋芒,很抢眼地走着。
送帖子来的家人呶嘴,那边儿,那边儿——等着回话呢!
人群里缝隙里看过去,一身暗红的,站在别的柳的下面,并未看着他,他到可以好好打量。身子纤瘦细小,应当也是比他小的年岁,面颊略略地鼓,像打的年糕团着放在那里,然而望着河里流水的眼是美的也是冷的,细的眼,眼角有一些挑着,微微的泛着一点红,还有桃花色的一张薄唇,抿得紧。
他便问,那是杜镜,还是小厮?
家人看一看,嗤笑道:[您文才了得,看人眼拙,那当然是杜公子。]
他心里泛滥起喜悦来,忘了那家人对主子不敬,找空子从那群人里出去了,走到杜镜身边去。
那便是第一次同席而坐,有酒有菜,有诗有文。杜镜亦文才出众,笔法了得,最得他心的,是他眸子里总藏着一种对纷乱世事说不出的淡和冷,这让他觉得自在,他不爱那些表面极热背后极冷的人眼,那些人眼堆起来,望着他,像要看破他的疏失,只有在杜镜面前是不必介意的,他可以放心醉去。
有一夜在舞伎坊里,他说得兴起,谈到诗——长安月下长大的诗人,当放逐身心,不只书写朝内朝外风花雪月,应望更远,看更长,最好去到边关,领略雄风。
这样太平的盛世,人人点头,心里人人摇头。何必自讨苦吃?诗人之于大唐,原不过锦上添花。
然而杜镜说:[子安,你若去边关,我愿与你同去。]
人笑,他笑,他说:[那里十分危险,有狼一样凶猛的敌人,或者我会被人一箭射死。]
杜镜也笑,拉着薄唇,眯着眼:[子安若死,杜镜替你收尸,泉下寂寞,杜镜死之日,与子安地下相会,是为幸事!]
声音小,轻薄,冷,淡……但是热的,滚烫的,灼灼的,是烧红了的烙铁,逼过来。
这话没人认真听,谁认真听呢?
但是他觉得心口上有了杜镜留的痕,焦深的一条。
如今那一条又裂开来,流着热的烫的血,兼肿起,抽搐而舒爽地疼痛。
杜镜。杜镜!
王勃用杜镜带来的酒倒满杜镜带来的杯,递给他。
[我王勃得杜镜这般的知己,死有何惧?]
喝干了酒,杯掷于地,他向前一步,到杜镜身前。
世间相濡以沫,或相忘,原都教心里疼痛,像那狮子猫的爪挠着肝,腾着辣气,又尖又细地插在肉体里。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对杜镜不起。找不到什么源头,只想抱着他就这么长久下去了,然而晓得离别总是要来的,嘴里叫着他的名字,杜镜,杜镜。仿佛叫着就不会丢失了他——他十四,杜镜十三,从那时日起,就未失过对方哩!
现下却不得了。生冷的铁磨做的利刀,要砍下来,切了他的头。他和杜镜便要生生地分离了。
他想一想,还是放开,去取了牛角的梳,叫杜镜坐下来,又在地上把银簪找回来。
杜镜道:[你便让我散着发出去。]
王勃一把一把细意地梳着杜镜的发,掌心里是漆黑的丝和缕缕的乌气,他替杜镜挽了发,簪好,又戴回帽。才肯说:[回去罢!]
杜镜丢了一双眼过来,咬了牙,蹬蹬地走了。
二
王勃穿了一身五彩布攒的扮斗鸡的衣裳,趴在地上。他抬眼看着英王,那男人,得意地笑着,睥睨他。
他说:[你杀了我吧!]
高声地,英王不一会子就出去了。
王勃又说:[你杀了我吧!]他一边说一边笑起来。这些人,连一个将死之也人也折辱,世上的人心原是这样的。
英王提审之后,他回了原本的牢房,死刑就在明日午时了,然而这黑黢黢的房里有杜镜残下的味,洗衣的皂角和香囊里檀香混的味道,但是怎么可能呢?他的鼻子只分辨得出腐草和自己的汗。他耸着鼻,蜷在石头的床上,他对自己说,杜镜的味道已经没有了,但又自我安慰,他的气息总是在的。他在这房间里存在过,在他的耳边呼吸过,他温暖的身体,和他的依偎在一起过,这就表示,杜镜的一部分定然是留在这里了,纵然他已经分辨不出,杜镜却是在的。
王勃缩着睡下了,一直睡到狱卒拉他到光天化日的刑台上面,他才醒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很是害怕,他在这里分裂成了两个部分,肉体的王勃和精神的王勃,精神的王勃无法制止肉体的王勃的恐惧,那柄总在半夜里磨着的刀被拖到面前来了,刽子手喷着一种品质低劣的酒,呛人的酒气里蒸腾着呛人的血腥,就像在问:[怕死吗?你怕死吗?]
午时的阳光最烈,人在地上缩成一个小而圆的影,王勃看见自己的黑的影在抖动着,他在血和酒气里给绕着,萎靡着,他像是那烈日下的柳了。
而身边有人开始哭,号啕和抽噎的,有人便溺在裤裆里,散发出与死相当吻合的味儿,也有人横着头斜着眼,这是有骨气的,但不是不怕,兴许比别人更怕。
他的身体说,我不想死,不想从腔子里喷出血去。然后他前面的人一个个被按在铡刀上。喀嚓——
呀~~~~这是叫出声的。
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出去,像蹴鞠时用的皮球,带着红的颜色,洒了一片。腥气浓起来酒气淡下去,就有人不满意,又拿来劣酒洗刀。
如此一个一个地砍了脑袋,脑袋滚在一起,失了生命的眼睛看着天或地,碰在一起,这些人最后的路上是相伴了。
终于轮到他,铡口上的脖子一阵湿,温的,前一个的血还未冷尽,他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心里想,快些吧!这终结前的等待,原来是最让人难堪的。
但是有一辆马车到了刑场,那马车行进来,有人大叫:[刀下留人——]他抬头,看见杜镜。他翩翩地跑着,上了城墙,他的神气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有一点急,他跑着,似乎怕来不及,就叫一个小厮先跑上去,那小厮手里捏着个纸鸢,放起来,城墙上风是大的。
他看见那个纸鸢,白裙红袖,是个漂亮的侍女模样,杜镜在那边喊——子安——子安——
情景过于绮丽且飞扬,他觉得肩上按着的人松了力,他抬起身子来,暂时离了那刀口,旁边的人无一例外地仰头看着杜镜和杜镜的纸鸢。
杜镜爬上角楼,喊他:[子安,愿此美人伴君左右。]
他笑了,哈哈大笑。诗者狂,狂者傲,杜镜嬉闹地修弥了他的傲气,他望那美人的风筝,何等自由狂放,蓝天白云与之辉映。
他要了一碗带血腥气的酒,喝下,他看着城墙上的杜镜,笑得无心无肺,他死路一条,便要走下去,是个神形俱傲的文人。
头又搁在刀口,血已冷,杜镜在楼上朝他长揖。
以为一切就此休。
但,撞上则天皇帝改元大赦天下,终于没有最后那一刀。
他活了下来。
他不记得最终是如何与杜镜告别的。
他以为牢房里是别离,或者角楼上放风筝的时候,没想到终于是他去送了杜镜。人既没有死,便是要继续的,杜镜家世不弱,于他这等年轻的时候,便已授命做了蜀州少府,若不是因为他身犯死罪,杜镜早该上路了。现在他未死,杜镜却要走了。
他为杜镜写了一首诗。
诗里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长安城外的风是那么大,用来留诗的纸执意舞到草山的远处。杜镜道,这是怎样的一首好诗?这是怎样好的句子?子安,你定要将它留下来的,然后他敞开他的披风,一面白一面红,正好是一张宽幅的纸。杜镜微微地笑着看着他,他有一些犹豫。
他知道写完诗也便送到尽头了,他们终于还是要分开的。他写的时候,十分仔细地看着杜镜的脸,他高的鼻梁,细的眼睛,眼里那种风一样的凉的却又对他温暖的神情,他一点一点地把杜镜放到诗里。
海内存知己——
知己何在,知己杜镜何在?
大赦天下的那夜,长安酒肆,他看着那个纸鸢,美人红袖白衣裙,细眼薄唇地看着他,神色里十分像他身边喝酒的那一位。杜镜已喝得糊涂了,他太过惊喜,左右的女子怂恿他起身随她们一起跳舞。他跳起来,胡旋,转来转去地更加地昏了头,一直跳到街上去。
杜镜那天便睡在了酒肆房间里,他和他一同。
他记得自己睡得惊醒——不是冷的牢吗?原来是长安城里——杜镜在他身边,齐齐醉倒。
杜镜在……杜镜在……
而今别离。
他送走了杜镜,而后背起行囊游历天下。他再不能从仕了,只能做个游医,最终到交趾去见他的父亲。
后来他路过川境,写了信给杜镜——我已到蜀州边界了呀——他一直如此,到一个地方,就写信给杜镜。
只是这一次赶去看父亲,那年迈又被他连累到遥远地方做县尉的老人家,或许再不见,就要见不到了。杜镜的话,从交趾回来,再取道北海而上,再去看他吧!
王勃下南海,欲渡海而去,暂居海边小屋内。
一日收拾物品,翻出来,一张纸——红袖白裙的美人,想起那天城楼上的杜镜,略急切地叫他:[子安——]
放在身侧去收别的,不料风来了,美人施施地舞起来,朝海的中心飞去。
他急忙去追,扑通,掉进海里。
湿冷清凉的水……他挣扎着,美人飞舞,笑盈盈地,笑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凉,舒适地裹着他。
水入到肺里,他渐渐地沉下去了。
蓝的水里,望着蓝的天,忽然觉得静,他一直在追求的静。
王勃闭上眼——杜镜——
他想见他。
蜀州杜府,不日传来王勃溺亡的死讯。少府杜镜的坐在桌前,从窗里看出去,他的两个孩儿在花园里跑着,放着一枚花花绿绿的纸鸢。
带消息来的人道:[杜大人与王子安引以为知己,还望大人不要太过伤悲……]
杜镜忽地笑了,微凉。
他道:[早先时候,我失了一个纸鸢,被子安拿去了,怎么也不肯还我。他先前修书,说是要来还我了,不想却终于要给他霸占去,他已是得了他想要的。我倒也从此放了心了。]
来的人没有听懂。
只是他确实未在杜镜脸上看到悲伤。
而且杜镜,很快走到出书房,到花园去看他的孩儿们放纸鸢去了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唐代的长安城里弥漫着一种土的气味。
土和城里河边种的那些柳树纠结在一起,又带了一点湿气,在夜里沉下来。这些气味找个缝就钻进去,像无孔不入的长安城里养的的灰耗子,但又没有行迹。
味道沉到最下,把人间的喧嚣翻上去,静下来,在这黑里和着昏黄的阴湿的牢房里,就增加了一种润,又像化不开的糯米面——粘在指间!……牢里原就该是这样的,还有霉了的稻草味扎着鼻眼,这是犯人和狱卒的世界,老残的卒子手捏着割了脖子淋漓的死鸡,给鬼头刀上胭脂,细细的,两面。
王勃在一片的暗里站着,他的牢房连光也没有一点。
他们把他关起来了。曹达是什么人呢?一个官奴。这个官奴跑来寻找他的庇护,说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就留他下来,可他又自杀了。不几日他就被捉来这里——私杀官奴是大罪。
他问那些来捉他的人:[我既然收留了他,怎么会杀他呢?]
他看见阴恻恻的笑和斜的眼珠子,一对一对的,他明白了,他们把他关起来了,他们连一点光也不肯给他,他们不愿意看见他想,更不愿意看到他说和写。
可是,他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只会想得更多,想得更透彻。他想六年以前为沛王写的那片戏文,人的恨意是那么的深,从六年前一直蔓延到现在。他疏失了,忘记了恨的长久。这次陷害,想必英王已经等待很久了。
他写的斗鸡的挑战书,写得太真,于是成了一个恨意的开头。
王勃站在黑暗里,突然外面亮了灯,影从大木头门的缝隙里过来,在墙上映出黄红的一片。他被这样稀罕的光给惊喜了,伸手揪着自己的袖子,快乐地举起来。
像啊,真像啊!六年前围场上朱红木阁上相斗的鸡。
咯咯——咯咯——毛发耸立,力量强大,自有一身好本领——哈——天之骄子——哈哈——王子安!真像!!
沛王府上一只鸡——灯怎么亮,为什么亮,到不在他眼中了。
只是门喀拉喀拉地响了起来,似乎有人要进来,伴随着霍霍、霍霍的磨刀声。还有两天,那声音嘶嘶地叫着喊着说,还有两天,王子安,你就要去见阎王爷啦!
王勃对自己说,我不怕,我是不怕死的,我早料到了,总有一天有人要杀了我。他愉快地转过头去,迎接进门来的人。
他知道那是谁,他知道那是杜镜。
他说:[你来了?你又来了。]
他看见杜镜戴着黑的濮头,穿着暗红的衣裳,那衣裳像是被黑夜也染了色一样的深沉。白的内裳从脖子那里露出来一丁点,衬着他软的,圆的,少年的面庞。杜镜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少年人才有的绢的冷和菲薄,他的眉毛很漂亮,微微地挑着,手从袖子里伸出一半来,捏着一个篮子的把柄和一盏灯笼。
杜镜的到来引起了一个雷,或许又不是他引起的,但这个雷来得很大,带着电的光,震动了长安城。王勃笑起来,他对慢慢走下泥阶的杜镜说:[你带着雷电的气息,必将与长风同行。]
杜镜仍然望着他,他的眼角流出询问,目光还是那么的冷和菲薄,但是这种冷的菲薄开始有了褶皱,王勃看看自己破落的衣衫,它们和铺设的稻草一同腐朽。
于是他说:[你看,我浑身泛着腐烂的气味。]杜镜慢慢地来到他面前了,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接着说:[我马上要成为蝼蚁和蛆虫的美餐了。]
杜镜走过来,他放下那个漆篮,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他的目光像是一根针,在黑暗里闪烁地刺向王勃,他说:[子安,还有两天时间。]
王勃看着杜镜,他感觉到他眼中的褶皱蔓延过来,渐渐地,在腥腐的空气里安抚着他,就像起伏不断的小溪的流水,凉而温柔,他笑了起来,他的耳朵在听着杜镜的话,从近的地方遥远地传来,流淌到他带着愤怒的心里,他的冤屈在黑暗里烧灼着他的脏器,但杜镜的到来熄灭了它。
他的目光从锐利而渐渐平复,柔软如鸽。
杜镜是他的知己。
所以他对杜镜说:[两天时间,能改变什么?我本无冤,死得其所。]
杜镜便道:[我可以去求圣上。]
他琐碎地回答着,劝告着,提高了一些声调,来证明圣上既然六年前赶他出了长安城,到现在只会认为他更加地罪该万死。
人生而死之,死而后生,轮回,苦。
他说着话,笑着,杜镜终于争不过他,终于皱了眉头。
[你不是说,还未写出传世的文章么?]
他回话:[人世文章诗歌,本是天籁,不过上天借我王勃这只笔,如今到了收回的时候。]
不过如烟流云霞,一世买弄文章,以求君王垂顾,与宫中豢养的小丑有何区别?屈尊求活,不如挺背而死。
引得杜镜沉沉地看,沉入他的衣和这个夜以及牢房里的暗气。杜镜的目光在动,在他的脸上移着,上下地看着。他回望过去,一种坦然,带一点乞求。他本是不求人的,只是这并不是别人,而是杜镜。
他心里十分怕,杜镜在这里,是一根求生的索,他总可能为了杜镜的恳求而逃避死亡。这漆黑的腥臭的死,谁不害怕谁不抗拒呢?但他隐约地觉得他只有死才能得到一个安然的结果。
池塘上的一切都是动的,花,叶,云的影以及吹过的风,连月光照在上面都是动的。大唐的长安是池塘,在池塘上没有真正的安静,只有当他死了,埋葬在土地的下面,他才能找到静谧的真谛。
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可能去整理自己的人生,他拿牛角梳理他的发,一下一下地把它整理好,他的人生也是需要梳理的。
上天给他的笔已经把他的一切都点乱了,他以为自己是过人的,他也的确是过人的,但是过人的才能给他带来的是侮辱,而一个被侮辱的文人活着是悲惨的。
他渴望一个幸福的安静,所以他看着杜镜,希望他明白死亡对他的意义,而杜镜终于了然地长吐了一口气。
杜镜已经释然,他不会再劝他奋力不死。但是他转过身去,在飘忽的光里伸手到头上,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拉下定发的黑白间杂的银簪,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手腕。王勃觉得那手腕是纤细的,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力,就像少年人有无数可能的未来。
杜镜的头发散了下来,是丛生的乌云。他心想自己说得没有错的,杜镜便是带着雷电来了,他的心被乌云里藏着的金色的电光麻痹着,他突然希望就此在杜镜面前死去,虽然他必定是要为那擦满血的刀闸切断头颅,这血腥残酷毫不美丽的可预料的死却难以阻挡他的渴望。
王勃张了张嘴,想对杜镜说:[且让我死于知己面前罢!]但终于是蓊动着唇,没有吐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是极没有心肝的。他要死了,这已经对他的友人是一个伤害,人有没有来世呢?但哪怕有来世,他又要怎么去报答杜镜呢?听说人乃是不会记得前生的。他既不能给杜镜什么保证,又怎么能要求他注目着他的死亡?
然而他渴望那目光看着他,那么在上路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会是妥帖和平静的。
这才华横溢的诗人苦恼地思索着这些的时候,杜镜已转回头来了。他的发溶解在黑色的牢房里,眼睛像星星一样引人注目,他的脸藏在头发里面,显得更加的稚气和细小,然而就是这样稚气和小小的脸,却笑起来,用一种蕴涵着热情却压抑的颤抖的声音说:
[子安!]
他望过去,带着愧疚,然而他在杜镜的眼里发现了暖意,他听见杜镜叫着他,他看见杜镜把簪子扔在了牢房的地上,暗哑地响了一下。
然后霍霍的磨刀声又来了,想割他的耳膜,令他害怕,它叫着:[杀——杀呀——]
然而杜镜说:[我恨不能与君同去——]
清秀的脸上有一种坚定的意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像杜镜的声音一样颤抖起来,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于是这鸣声把那可恶的嘶叫声远远地赶走了。他耳边回荡着一种清脆的劈啪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杜镜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话语中力量的强大,令得他的眼睛湿润了。活着和你坐在一起谈论天地的朋友何其多,然而死了也要同用一袭披风包裹着埋葬的,普天之下,再无他人。
便忆起数年前初相识……
春日柳色新。一众的骚人墨客都聚在河边柳下,他那年不过十四,锋芒早露,身边有一群这样那样的人围着,高谈阔论,也不知究竟在谈些什么。只记得日头略有一些毒,他抬眼看着太阳,黄灿灿的,看久了觉着里面蕴着一种灰,眼痒起来。旁边的人递了帖子,他扫了一眼。杜镜?谁?想不起,原想放到一边去,忽然有了云,乌黑的,解了卷了叶的柳的焦灼。他眼前也清晰起来,回头看看左右的人嬉笑的脸嘴,竟忽然可恶起来。
到是心里有个名字,杜镜,来来回回的。
就把帖子展开了,到也仿佛没写什么,不过是仰慕才学想要结交之类的套话。但有些莫名的在意,说不清,反复看那手帖,书写工整秀丽,但有一些锋芒,很抢眼地走着。
送帖子来的家人呶嘴,那边儿,那边儿——等着回话呢!
人群里缝隙里看过去,一身暗红的,站在别的柳的下面,并未看着他,他到可以好好打量。身子纤瘦细小,应当也是比他小的年岁,面颊略略地鼓,像打的年糕团着放在那里,然而望着河里流水的眼是美的也是冷的,细的眼,眼角有一些挑着,微微的泛着一点红,还有桃花色的一张薄唇,抿得紧。
他便问,那是杜镜,还是小厮?
家人看一看,嗤笑道:[您文才了得,看人眼拙,那当然是杜公子。]
他心里泛滥起喜悦来,忘了那家人对主子不敬,找空子从那群人里出去了,走到杜镜身边去。
那便是第一次同席而坐,有酒有菜,有诗有文。杜镜亦文才出众,笔法了得,最得他心的,是他眸子里总藏着一种对纷乱世事说不出的淡和冷,这让他觉得自在,他不爱那些表面极热背后极冷的人眼,那些人眼堆起来,望着他,像要看破他的疏失,只有在杜镜面前是不必介意的,他可以放心醉去。
有一夜在舞伎坊里,他说得兴起,谈到诗——长安月下长大的诗人,当放逐身心,不只书写朝内朝外风花雪月,应望更远,看更长,最好去到边关,领略雄风。
这样太平的盛世,人人点头,心里人人摇头。何必自讨苦吃?诗人之于大唐,原不过锦上添花。
然而杜镜说:[子安,你若去边关,我愿与你同去。]
人笑,他笑,他说:[那里十分危险,有狼一样凶猛的敌人,或者我会被人一箭射死。]
杜镜也笑,拉着薄唇,眯着眼:[子安若死,杜镜替你收尸,泉下寂寞,杜镜死之日,与子安地下相会,是为幸事!]
声音小,轻薄,冷,淡……但是热的,滚烫的,灼灼的,是烧红了的烙铁,逼过来。
这话没人认真听,谁认真听呢?
但是他觉得心口上有了杜镜留的痕,焦深的一条。
如今那一条又裂开来,流着热的烫的血,兼肿起,抽搐而舒爽地疼痛。
杜镜。杜镜!
王勃用杜镜带来的酒倒满杜镜带来的杯,递给他。
[我王勃得杜镜这般的知己,死有何惧?]
喝干了酒,杯掷于地,他向前一步,到杜镜身前。
世间相濡以沫,或相忘,原都教心里疼痛,像那狮子猫的爪挠着肝,腾着辣气,又尖又细地插在肉体里。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对杜镜不起。找不到什么源头,只想抱着他就这么长久下去了,然而晓得离别总是要来的,嘴里叫着他的名字,杜镜,杜镜。仿佛叫着就不会丢失了他——他十四,杜镜十三,从那时日起,就未失过对方哩!
现下却不得了。生冷的铁磨做的利刀,要砍下来,切了他的头。他和杜镜便要生生地分离了。
他想一想,还是放开,去取了牛角的梳,叫杜镜坐下来,又在地上把银簪找回来。
杜镜道:[你便让我散着发出去。]
王勃一把一把细意地梳着杜镜的发,掌心里是漆黑的丝和缕缕的乌气,他替杜镜挽了发,簪好,又戴回帽。才肯说:[回去罢!]
杜镜丢了一双眼过来,咬了牙,蹬蹬地走了。
二
王勃穿了一身五彩布攒的扮斗鸡的衣裳,趴在地上。他抬眼看着英王,那男人,得意地笑着,睥睨他。
他说:[你杀了我吧!]
高声地,英王不一会子就出去了。
王勃又说:[你杀了我吧!]他一边说一边笑起来。这些人,连一个将死之也人也折辱,世上的人心原是这样的。
英王提审之后,他回了原本的牢房,死刑就在明日午时了,然而这黑黢黢的房里有杜镜残下的味,洗衣的皂角和香囊里檀香混的味道,但是怎么可能呢?他的鼻子只分辨得出腐草和自己的汗。他耸着鼻,蜷在石头的床上,他对自己说,杜镜的味道已经没有了,但又自我安慰,他的气息总是在的。他在这房间里存在过,在他的耳边呼吸过,他温暖的身体,和他的依偎在一起过,这就表示,杜镜的一部分定然是留在这里了,纵然他已经分辨不出,杜镜却是在的。
王勃缩着睡下了,一直睡到狱卒拉他到光天化日的刑台上面,他才醒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很是害怕,他在这里分裂成了两个部分,肉体的王勃和精神的王勃,精神的王勃无法制止肉体的王勃的恐惧,那柄总在半夜里磨着的刀被拖到面前来了,刽子手喷着一种品质低劣的酒,呛人的酒气里蒸腾着呛人的血腥,就像在问:[怕死吗?你怕死吗?]
午时的阳光最烈,人在地上缩成一个小而圆的影,王勃看见自己的黑的影在抖动着,他在血和酒气里给绕着,萎靡着,他像是那烈日下的柳了。
而身边有人开始哭,号啕和抽噎的,有人便溺在裤裆里,散发出与死相当吻合的味儿,也有人横着头斜着眼,这是有骨气的,但不是不怕,兴许比别人更怕。
他的身体说,我不想死,不想从腔子里喷出血去。然后他前面的人一个个被按在铡刀上。喀嚓——
呀~~~~这是叫出声的。
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出去,像蹴鞠时用的皮球,带着红的颜色,洒了一片。腥气浓起来酒气淡下去,就有人不满意,又拿来劣酒洗刀。
如此一个一个地砍了脑袋,脑袋滚在一起,失了生命的眼睛看着天或地,碰在一起,这些人最后的路上是相伴了。
终于轮到他,铡口上的脖子一阵湿,温的,前一个的血还未冷尽,他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心里想,快些吧!这终结前的等待,原来是最让人难堪的。
但是有一辆马车到了刑场,那马车行进来,有人大叫:[刀下留人——]他抬头,看见杜镜。他翩翩地跑着,上了城墙,他的神气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有一点急,他跑着,似乎怕来不及,就叫一个小厮先跑上去,那小厮手里捏着个纸鸢,放起来,城墙上风是大的。
他看见那个纸鸢,白裙红袖,是个漂亮的侍女模样,杜镜在那边喊——子安——子安——
情景过于绮丽且飞扬,他觉得肩上按着的人松了力,他抬起身子来,暂时离了那刀口,旁边的人无一例外地仰头看着杜镜和杜镜的纸鸢。
杜镜爬上角楼,喊他:[子安,愿此美人伴君左右。]
他笑了,哈哈大笑。诗者狂,狂者傲,杜镜嬉闹地修弥了他的傲气,他望那美人的风筝,何等自由狂放,蓝天白云与之辉映。
他要了一碗带血腥气的酒,喝下,他看着城墙上的杜镜,笑得无心无肺,他死路一条,便要走下去,是个神形俱傲的文人。
头又搁在刀口,血已冷,杜镜在楼上朝他长揖。
以为一切就此休。
但,撞上则天皇帝改元大赦天下,终于没有最后那一刀。
他活了下来。
他不记得最终是如何与杜镜告别的。
他以为牢房里是别离,或者角楼上放风筝的时候,没想到终于是他去送了杜镜。人既没有死,便是要继续的,杜镜家世不弱,于他这等年轻的时候,便已授命做了蜀州少府,若不是因为他身犯死罪,杜镜早该上路了。现在他未死,杜镜却要走了。
他为杜镜写了一首诗。
诗里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长安城外的风是那么大,用来留诗的纸执意舞到草山的远处。杜镜道,这是怎样的一首好诗?这是怎样好的句子?子安,你定要将它留下来的,然后他敞开他的披风,一面白一面红,正好是一张宽幅的纸。杜镜微微地笑着看着他,他有一些犹豫。
他知道写完诗也便送到尽头了,他们终于还是要分开的。他写的时候,十分仔细地看着杜镜的脸,他高的鼻梁,细的眼睛,眼里那种风一样的凉的却又对他温暖的神情,他一点一点地把杜镜放到诗里。
海内存知己——
知己何在,知己杜镜何在?
大赦天下的那夜,长安酒肆,他看着那个纸鸢,美人红袖白衣裙,细眼薄唇地看着他,神色里十分像他身边喝酒的那一位。杜镜已喝得糊涂了,他太过惊喜,左右的女子怂恿他起身随她们一起跳舞。他跳起来,胡旋,转来转去地更加地昏了头,一直跳到街上去。
杜镜那天便睡在了酒肆房间里,他和他一同。
他记得自己睡得惊醒——不是冷的牢吗?原来是长安城里——杜镜在他身边,齐齐醉倒。
杜镜在……杜镜在……
而今别离。
他送走了杜镜,而后背起行囊游历天下。他再不能从仕了,只能做个游医,最终到交趾去见他的父亲。
后来他路过川境,写了信给杜镜——我已到蜀州边界了呀——他一直如此,到一个地方,就写信给杜镜。
只是这一次赶去看父亲,那年迈又被他连累到遥远地方做县尉的老人家,或许再不见,就要见不到了。杜镜的话,从交趾回来,再取道北海而上,再去看他吧!
王勃下南海,欲渡海而去,暂居海边小屋内。
一日收拾物品,翻出来,一张纸——红袖白裙的美人,想起那天城楼上的杜镜,略急切地叫他:[子安——]
放在身侧去收别的,不料风来了,美人施施地舞起来,朝海的中心飞去。
他急忙去追,扑通,掉进海里。
湿冷清凉的水……他挣扎着,美人飞舞,笑盈盈地,笑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凉,舒适地裹着他。
水入到肺里,他渐渐地沉下去了。
蓝的水里,望着蓝的天,忽然觉得静,他一直在追求的静。
王勃闭上眼——杜镜——
他想见他。
蜀州杜府,不日传来王勃溺亡的死讯。少府杜镜的坐在桌前,从窗里看出去,他的两个孩儿在花园里跑着,放着一枚花花绿绿的纸鸢。
带消息来的人道:[杜大人与王子安引以为知己,还望大人不要太过伤悲……]
杜镜忽地笑了,微凉。
他道:[早先时候,我失了一个纸鸢,被子安拿去了,怎么也不肯还我。他先前修书,说是要来还我了,不想却终于要给他霸占去,他已是得了他想要的。我倒也从此放了心了。]
来的人没有听懂。
只是他确实未在杜镜脸上看到悲伤。
而且杜镜,很快走到出书房,到花园去看他的孩儿们放纸鸢去了
老天爷 厉害了
历史上却是杜少府比王子安先谢世,而【非谢家之宝树】这句,也确确实实是王勃为缅怀他所写。现实中的唏嘘,反而电影没能表现尽致。甚恨。
写得甚好!和原片正好互相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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