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白蛇传，最忆却仍是《青蛇》

白蛇传要论鼻祖的话，邵醉翁1926年就拍出了目前所知年份最早的相关电影《白蛇传》（又名《义妖白蛇传》，1926）与《仕林祭塔》（1927）。前者相当于《白蛇传》的前两集，后者则是第三集。此后近百年间，白蛇传的电影拍了一遍又一遍，青白二蛇与许仙、法海的形象也流转了一遍又一遍。

人与蛇，或说人与妖之间，本来就有许多母题与元素可供叙述者发挥。起初是诱惑，或是情动，结局是被镇，或是被救，基调是妖冶，或是浪漫，那都因人而异。如今更习惯采用的叙述范本，在清代就大致固定下来了，这包含了白蛇报恩、许仙试妖、天庭盗仙草、水漫金山、被镇雷峰塔、状元救母等连贯情节，而温柔、坚强的白素贞也有了更多人性甚至神性。相对应地，很多人心中的经典，就是高度还原这些桥段的台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2）。赵雅芝扮演的白素贞，在“正统”范畴也是无人能比。

可白蛇传的电影要走到巅峰，却是要靠离经叛道的《青蛇》（1993）。

才情出众的李碧华写小说《青蛇》，放大了白蛇的痴心妄想、青蛇的天真野性、法海的翻波欲海，更把许仙的人性弱点撕得不留情面。随后徐克对这反客为主的视角感到豁然开朗，原来，摒除脸谱化的陈规，注入现代的人性色彩后，故事能有这般不同的成色。搬上大银幕时，他就“加强了戏剧性，突出了白蛇与青蛇在情义取舍上的矛盾冲突”，以此，“表现现代女性对爱情、友情的看法”。

他是真心喜爱这个故事的，诚如他自己所说，“电影导演如果有宗教般的狂热和小说家的想象力，电影就会产生一种魔力”。后来果然证明，《青蛇》一出，谁与争锋。

要诠释这样的情与义、爱与恨，非要绝代佳人不可。原本，徐克属意巩俐出演白蛇，梅艳芳出演青蛇。更何况，私交甚好的二人都跟李碧华有渊源，梅艳芳曾凭《胭脂扣》（1987），当上金像与金马的影后，而巩俐演《古今大战秦俑情》（1990），也提名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相比巩俐因为白蛇只是配角而辞演的说法，大家更爱听的是另一个版本，即两位风光无限的女星欣然约定一同做这乱心更乱世的女妖，而且，惺惺相惜到约定但凡对方退出，自己也要放弃。结果巩俐当真无法错开《霸王别姬》（1993）与《唐伯虎点秋香》（1993）的档期，只能饮恨离开。而在当时，梅艳芳自然也会信守诺言。徐克曾想将错就错，让她一人分饰两角，但这样一来，何止梅艳芳一个觉得吃力而不讨好？所以，还不如等徐克编剧，另拍一部梅艳芳主演的《新仙鹤神针》（1993）。

话说回来，幸好在开拍之前，徐克跟李碧华拿着再三修改的剧本，找来了心甘情愿当替补的王祖贤与张曼玉。说到底，剧本底子得好到让好演员无法拒绝。

张曼玉不久前在徐克联合监制并编剧的《新龙门客栈》（1992）中，把黑店老板娘金镶玉演得风情万种，光彩照人，单一个人就叫那荒烟蔓草生出光辉。她演青蛇，风姿绰约可以，天真烂漫也可以。徐克要这青蛇一改原先给白蛇作陪时相对的乖顺，要她尽情释放出蛇的凉薄与迷醉，人的单纯与机心，甚至神的大义与虚妄。张曼玉当然能尽数办到，她一扭，谁的心不也跟着一颤？说到底，皮囊上的酥，哪里敌得过骨子里的酥？事实证明，青蛇或是张曼玉的风华，注定载入影坛史册。

王祖贤与徐克的合作就更多了，早前《倩女幽魂》（1987）、《倩女幽魂2：人间道》（1990）、《倩女幽魂3：道道道》（1991）以及《东方不败风云再起》（1993）等古装戏一字排开，无人可以反驳她翻滚红尘的相貌与气质。用徐克的词来形容这位画中美女，一个“迷人”足矣。而曾经学过4年芭蕾的王祖贤来演白蛇，绝对镇得住场。

乍一看，白蛇似乎破天荒地要在这流传千年的故事里退居二线。可青蛇所学习的，所超越的，所鄙夷的，所贪恋的，都是白蛇的七情六欲与死生契阔。镜像版的姐妹与敌手一摆，还是二者相互成全的阵势。只能说，相对青蛇的出挑与放肆，白蛇要更隐没一些。其实，当时的报章就已登载过王祖贤的原话，“我不认为白蛇是配角，片名的问题我不理会，我只在乎角色和占戏的多少，初接戏时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与徐克倾谈后，明白到自己较适合演白蛇，我对徐克有信心，他不会委屈我的。”果不其然，白蛇成了王祖贤的一大经典角色。

那时女星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多商业化甚至倒胃口的负面炒作。红人王祖贤与影后张曼玉这两个完全可以分庭抗礼的对手放到一起，留下的多是些可爱的旧闻。比如说，王祖贤担心的不是戏外的风头，而是担心在戏中会被比下去，因此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最终才好成就两人交相辉映的效果。而张曼玉则“孩子气”地想过，假若在拍电影时被王祖贤欺负了，那自己也是不能跟对方好的，可王祖贤不仅待人亲善，而且老是去买零食跟她一起吃。想想青白二蛇缠绵多时的感觉，也传到了她们身上。能有一瞬戏我不分，就有一世芳名流传。

女性角色选对了，两位男性配角更是不能马虎。

《青蛇》里的法海，堪称最血气方刚、英俊潇洒的一位。好演技与好身手之余，也得有好皮相。假如那时徐克与周润发的关系能像之前那么要好，很有可能法海会由发哥出演，不过，这个选角消息也只是传闻罢了。反正，经过对梁家辉、于荣光等人的考虑，法海一角还是未能敲定，于是赵文卓歪打正着出现在徐克电影工作室的逸闻，就被大家说得津津有味。那会儿徐克见到赵文卓，就叫他来试披那件袈裟。等他换好衣服，徐克和身兼美术指导、服装指导的张叔平都在一旁交口称赞，因此，还没看过李碧华原著的赵文卓就拿到了这个极富魅力的角色，尽管他还以为自己需要贴上胡须，才能演那个不解风情的糟老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再晚些，说不定角色就是刘德华的了。

可刘德华虽然钟情法海，徐克当时邀约他来演的，却是许仙。不过即便刘德华想通过接演反派角色来挑战自己的演技，却对这一角色没有感情。而要是再往前看，徐克心中的头号人选是风华绝代的爱将张国荣。有人说他因为在《倩女幽魂》系列里已经演过书生角色，而且这次依然是和王祖贤谈情说爱，不想重复自己，所以拒演，又有人说，纯粹就是因为许仙这个角色太糟心了。也是，这个飘摇不定、贪婪无比的许仙，用猜忌与不忠，肆意践踏了那段百世流芳的真挚爱情。无疑，李碧华与徐克放大了他身上潜藏的劣性，使得这个畏缩且猥琐的许仙，成为一个可憎却可感的独特形象,这样的负心汉，可杀，而且破天荒地，他们敢杀。思来想去，徐克找了台湾的吴国兴出演，在这个明星团队中，他不够出众，却同样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在今天来看，更大牌的神仙阵容未能组成，似乎多有遗憾。但事实上，当下版本中之所以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经典，也与这些气质恰合的演员不无关系。只是，那可一不可再的团队，如今也都消散了，张曼玉兴趣转到了音乐上，王祖贤隐居国外，吴国兴淡出视野，只有赵文卓，还在影坛上苦心突围，慢慢参这人世。

（一直钟爱《青蛇》，小说与电影皆是。在若干深夜给它写几个字，写着写着就把自己给迷醉了。原文略长，掐头去尾，只愿留这《青蛇》一截。有关幕后种种，主要参照《电影》旧文与资料，并对照网上讯息。修改版载于《电影》杂志，“电影杂志 MOVIE”与“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公众号。）

（另有一篇《人间偏爱白蛇传——流变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