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罗马》中的意识形态表达?
查看话题 >壓抑了個性來奉獻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自己地方的外人。這片土地的歷史,是拋妻弒子者用別人的血寫成,即使用上大海那麼多水也無法洗淨。《羅馬》(Roma)的導演艾方素柯朗(Alfonso Cuarón)呼喚出潮濕的個人記憶,因為私密,所以抽離 — 大概是半空中的飛機與地面上行走的 Galaxy 房車的距離。柯朗深沉的感情,被波濤洶湧的政局所覆蓋,在灰調漸變的影子中壓抑著。
雖然《羅馬》是柯朗私人的影像記憶,卻是透過女傭 Cleo 的經歷去鋪陳。Cleo 是墨西哥原住民,在墨西哥城的羅馬區裡服侍歐洲殖民者的後裔。數百年以來,本屬於這土地上的人不斷被各種名目的勢力所驅趕:殖民、圈地、改革、發展,都是掠奪的代名詞。故事跟隨一個在底層中的人移步換景,1970 年代初的墨西哥時代剪影鋪展開來。不論是階級、性別還是種族,Cleo 皆屬於被壓迫的一群。柯朗緊貼著她不由自主的腳步:身在底層,無法看清盤根錯節的社會結構和政治陰謀。
柯朗只想講述一個在時代洪流底下,在脆弱心碎、搖搖欲墜之時,仍鼓起勇氣捉緊自己所愛的人 — 即使那是別人的孩子。Cleo 的原型是照顧柯朗長大的女傭 Libo,現在已經 74 歲。《羅馬》是貶父揚母的:Cleo 服務的一家人,父親因外遇而拋棄妻子和四個兒女;使 Cleo 懷孕的男友 Fermin 知道她懷孕後,馬上不顧而去,後來乾脆否認,甚至可說是間接殺害了自己的骨肉;腐敗獨裁的墨西哥的執政者則對爭取公義的學生大屠殺。Fermin 以及和他一起練武的青年們,就是政權招募來接受美國中情局訓練的殺人機器,一個叫「Los Halcones」的民兵集團。只有女性承受著:Cleo、她的姊妹及其他家傭,以及 Cleo 的女主人,從照料孩子到清理狗屎。與偶爾情緒爆發的女主人相比,Cleo 總是忍耐著、壓抑著。避免煽情的導演以低調平靜的攝影風格,配合非專業演員內斂的演繹,把暴行帶來的血腥與弱者承擔的苦楚沖淡。
幾兄弟姊妹中最愛黏著 Cleo 的小弟 Pepe,偶爾口中會吐出謎一般的、有關他夢裡的前世今生、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說的話。這個在夢裡上天下海的男孩大概就是導演的化身。Pepe 一家在電影院看的電影《藍煙火》則是啟發柯朗後來創作《引力邊緣》的科幻作品。而 Cleo 這個沉默忍耐的褓姆,比女主人顯出更大的母愛。她是所有人 — 包括 Pepe 和柯朗 — 的慾望投射出來的理想形象,而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於是《羅馬》的最大問題便在此顯露出來:Cleo 成為了一個容器或媒介,被柯朗用來折射出屬於他這個出身於中產、承襲歐洲殖民文化的知識份子的時代記憶。已有不少評論者指出電影對 Cleo 的出身描寫付之闕如,角色亦過份寡言,觀眾無法了解她的想法和感受;雖然戲裡也描繪了 Cleo 遇人不淑及痛失骨肉的私人經歷,但仍未夠深刻。
若果《羅馬》只是透過 Cleo 的眼睛去回顧 1970 年代初墨西哥的動盪政情,那麼我們可以理解為何電影對大屠殺的專制政權和土地掠奪的階級鬥爭並無解說。從一個普通家傭的視點看,個人所認知的當然非常有限,更重要的似乎只是親身經歷的愛與痛。但那不是真的 Cleo / Libo 的體驗,而是柯朗借用了她的眼睛去看。Cleo 更像一個導演用來在記憶海洋穿越時空的機械人,而《羅馬》就是其回來匯報的成果。
作者注:文題引自《人妻的偽術》,林夕填詞。
原刊於《時代論壇》163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