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毕赣聊《地球最后的夜晚》：在绝望中发现纯真

（专访时间：2018年11月）

2015年凭一部如诗如画的《路边野餐》惊艳影坛的导演毕赣，三年磨一剑，终于推出新作《地球最后的夜晚》。影片今年五月入围康城影展一种注目单元，被誉为「康城最疯狂最梦幻的体验」，近日则在香港亚洲电影节放映。

电影中，罗纮武回到故乡，寻找12年前爱过的神秘女子万绮雯。他抽丝剥茧追寻线索来到万绮雯的演出场地，在等候演出的过程中走进一家电影院，随后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个漫长而迷惘的梦。二人的相识、相伴、分离，万绮雯的过去、现在、未来，现实与想象的交错……当中的内容经过解构和元素置换，使影片呈现出神秘梦幻的质感，而以长达一小时的3D长镜头方式展现的梦境部分，更是温柔缱绻，也引发热议。

「我觉得『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个很绝望的名字，在那么绝望的情况下，会产生什么呢？这就是片名产生的缘由。」毕赣说。

「真正复杂的是这个女人」

Q：片中被打散的故事和当中的情感可能令一些观众费解，能否简单加以阐释？

毕赣：真正复杂的其实是这个女人（汤唯饰演的万绮雯），当中包括两条线索：首先，这个女人真正要解决的是什么事情？回头看时你会发现，她先利用左宏元解决了更早的事情，再利用罗纮武解决左宏元，这是这个女人对待男人的手段和方式。

第二条是万绮雯在旅馆碰到一个看起来「和罗纮武一样质朴的男人」，跟他结婚，实现了做普通人的心愿，但后来才发现，她最梦寐以求的生活被某种东西改变了——她以为自己不爱罗纮武，结婚后才发现对他有感情，而利用罗纮武做这件事之后，她永远无法再成为一个平凡的人。所以最后罗纮武找到她，发现她选择去当一个歌手，这也是她一直梦想要做的事情。在影片中找到这个女人的过去、现在、自我放逐的一面，这是复杂的。

Q：片中的故事又是如何诞生？

毕赣：故事的源头有很多种，我考虑电影一开始都不是从故事出发，而是直觉，我对电影后半部分的场景的感触很深，所以我想讲一个故事，是适合那个地方拍摄的，而黑色电影的故事会配合那个场景的特色。

「罗纮武起初是个配角」

Q：您曾提到选角时，选择女主角汤唯与Chagall 的《The Promenade》有关，选择男主角黄觉的原因又是什么？

毕赣：觉哥喜欢我的《路边野餐》，说以后想要客串新电影，所以我就给他写了罗纮武这个角色，其实罗纮武最开始是个配角。但我在写那个角色的过程中，觉得陈升应该留在《路边野餐》的荡麦里，不希望他出来以其他方式与大家见面，所以我就开始写新的角色，把配角罗纮武写得越来越多。

觉哥长得像西方侦探电影中的角色，是一个很有男子气概、很硬汉的形象，他恰恰又有侦探小说角色的气质，硬汉也会有柔情、有无力感那种，所以感觉很想将他和那个角色融合在一起，因此有了现在的罗纮武。

Q：您说在这部片中，有些演员像动物、有些像植物，具体怎么讲？

毕赣：鸿其（李鸿其）像动物，他有动物性。比如说狼，你看《动物世界》，只是一个远景的固定镜头，你就觉得有其味道所在。觉哥更像植物——植物需要特别缓慢（去成长），甚至他的存在感会偏低，没有那么多的欲望，但植物是时时刻刻都伴随着你的，也是要过很长时间才会发现，去年我买的这盆花已经长大了。它是需要时间去感受的。

Q：有观众质疑片中主角「抽烟拗造型」片段太多，这些片段用意何在？

毕赣：因为吸烟在电影里好像总是很常见（笑），人物表达焦虑时、不知所措时，通常都会抽烟，比如罗纮武和后妈交流时，他不知作何反应，我们都觉得抽烟是一个很契合的事情。「拗造型」这个存不存在，或许等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再来看吧（笑）。

「在绝望和残酷中呈现出最纯真的那一面」

Q：在罗纮武的梦中，除了有与万绮雯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外，还有偶遇的乒乓球小哥、拿火把的「疯女人」，梦境中的内容设置有怎样的考量？

毕赣：梦境和前半段有对照关系，它们想表达的是同一种感情，无论友情、亲情还是爱情。所以应该分成两部分来看，前面抛弃你、欺骗你的人，到梦境这边，抛弃你的人，你会见到他离别的那一刻，欺骗你的人，在梦境里又可能成为一个引领者……都变成了另外一种状态。在绝望和残酷中，他们都呈现出最纯真的那一面，也是我认为动人的地方。

Q：一小时的长镜头拍摄经过了超过20次的排练走位，正式拍摄也有5次，当中还遇到了怎样的困难和趣事？

毕赣：拍摄的方式决定了拍摄过程十分复杂，难度很大，但我一直不太关心这个事情，因为它不是电影的重点，只不过刚好我选择了这样表述故事的方式，因为它适合。

「火把事故」发生在倒数第二条时，因为张姐（张艾嘉）情绪到位时，挥火把比较用力。在现场演员不会跟我表达困惑，因为知道表达也没有用，经常是大家在现场一起思考，一起琢磨，多发挥一些想象的空间。

有趣的事情也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拍摄过程中是「痛并快乐着」。现场范围大概有几公里，就和电影中看到的一样，范围很大，里面布满了灯光，有很多工作人员在不同的地点跑来跑去，有我们改装的车辆，所以里面很像外星人要攻打人类了，我们来到了最后一个区域，明天我们的地球将被摧毁，要保护这个地球，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片尾字幕出来时，大家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司机，其实是因为拍摄期有八九个月，当中断断续续拍摄很多次，每批司机来了又走，所以会看到很多工作人员，也有人因此会说「真有钱」（笑）。

虽然《地球》成本有所提升，但这样的工艺和品质在市面上看其实价格正常，只不过我之前拍了一部特别极端的电影，现在才可以在正常条件下拍电影。其实我们现场条件很差，大部分钱都消耗在时间上，电影特殊性导致它是需要一定资本的。

「《地球》是一部有类型感觉的反类型电影」

Q：电影中「使房子旋转的咒语」是特意为之创作的诗吗？有没有考虑过在《地球》中放入更多的诗歌作品？

毕赣：这首诗是剧本写之前就有，也不是为了剧本写的，应该是先有诗，最后需要就拿出来了，感觉和剧中人最想说的话是一样的。

《路边野餐》时是需要诗的，陈升是业余诗人，《野餐》的影像也更个人化，和诗的结合就很有趣，虽然当时也有很多人质疑。《地球》是一部有类型感觉的反类型电影，是不需要诗的，加进去反而不合适，所以一开始就没有考虑。

我写剧本有个习惯，写着写着就开始把我以前的诗放进去看看什么感觉，诗就变成了人物的独白，但那些都不会用在我电影的正片里。之后在剪辑时，我会把很多线索删掉，加上以前的独白，再把它放进去。

其实我的角色总体还是维持着一个比较生活化的状态。人无论是谁都有特别纯真的一刻，只是要根据每个人物的形象打造性格。《路边野餐》也是经过了好多年、大家回味时才有这种印象，《地球》给大家的印象现在可能还不太准确，或许几年后回头看，会有新的发现。

（原文首发橙新闻：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8/11/14/01010342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