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虽败犹荣的“失败之作”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对一个人来说,无论跌倒过多少回,只要努把力都能自己站起来的;而无论伤口大小,大抵是没有愈合不了的。
《电车狂》拍完的次年,黑泽明自杀未遂。被发现时,他在自己身上划了21道口子,浑身是血地躺在自家浴缸里,受伤最重的颈部刀口长15厘米深5厘米,幸好未伤及动脉。那是1971年年末发生的事。假如他当时没有被抢救过来,那么就不会有后来《影子武士》《乱》《梦》等这些经典了。

对这段灰色过去,作为当事人的黑泽明一直保持沉默。所以他自杀的原因,至今成谜。但是回顾黑泽明波澜壮阔的一生,自杀前的几年里,的确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阴差阳错,先是失去执导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机会,接着与老东家东宝决裂,与此同时他开始和好莱坞合作,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征服好莱坞的时候,却屡屡受挫。在执导《暴走列车》这部好莱坞动作片过程中,因为对好莱坞的拍片习惯“水土不服”,他觉得处处受限,被逼放弃导筒。接着二十世纪福克斯邀请黑泽明拍摄反映“珍珠港事件”的《虎!虎!虎!》,怎奈拍摄过程状况百出,黑泽明与新班底的工作人员难以共事,磕磕绊绊持续了几个月,最后被二十世纪福克斯“炒了鱿鱼”。理由竟然是黑泽明患有“神经症”。
与好莱坞闹掰之后,黑泽明重回国内。此时正逢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电视业异军突起,人们的主要娱乐方式已经由电影转为电视,从来以振兴日本电影为己任的黑泽明面临日本电影业的低谷。其间又与老搭档三船敏郎分道扬镳,俩人至死也未合作过。就在黑泽明自杀前一天,曾出品过《罗生门》的日本大映公司宣告倒闭……所有这些都堆积在黑泽明面前,可谓祸不单行。而少有人知的是,黑泽明一生都为痉挛所困扰,在自传《蛤蟆的油》中,他提到从小就经常痉挛发作,长大后,在工作中他也会短暂失去意识。加之黑泽明追求完美的偏执性格,被人冠以“难相处”“精神病”的标签也不足为奇了。

人生充满了各种痛苦,即使是一代电影宗师也不例外。
所有这些,恐怕都不及《电车狂》当年的票房惨败给他带来的巨大打击。《电车狂》的标配不可谓不精良,但即使有市川昆、黑泽明、木下惠介与小林正树“四骑士”的保驾护航,也无法满足观众日益挑剔的怪品味。当初为了给本片筹资,黑泽明倾注血本,还抵押了自己家的房子。没想到,电影的失利让他几乎倾家荡产。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电车狂》与黑泽明的自杀有关,但遭遇票房惨败之后,黑泽明自己的电影制作社随之倒闭,他也就等于失业了,当时没有人敢找他拍片,却也是不争的事实。甚至有人说“黑泽明的时代结束了”。对于一个视电影为生命的导演来说,这种打击是致命的,黑泽明曾说,“从我(身上)减掉电影等于零”。
“虎落平阳”大概可以形容黑泽明当时的处境,为了生计,他甚至接受了平时最瞧不上的电视剧拍摄工作,给一些电视剧写剧本,“那是一种自我厌恶。我感觉到自己正在陷入电视的世界里,突然觉得很恶心。电视的东西,我真的做不来,那是粗糙的。”后来黑泽明回顾这段经历时说。
《电车狂》遭遇滑铁卢这一年,黑泽明正好60岁,古人所说的一个甲子。谁也想不到,特别对黑泽明来说,本该喜庆的日子却如此凄凉。可以说,《电车狂》是一部几乎改变了黑泽明一生的电影,差点把他逼入毁灭的深渊。

可上天总是在悲悯地凝视人间,他没有急急地把这位电影巨人召回天庭,而是给了他再一次生的机会。自杀未遂之后,黑泽明执导了苏联影片《德尔苏•乌扎拉》,本片获得了年度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黑泽明再度被世人认可,从此佳作不断,可谓否极泰来。而如今回看《电车狂》这部电影,尽管并不完美,却也并非如人们所言是“失败之作”。
从商业盈利上说,《电车狂》当然是失败的,难道亏得血本无归还不算失败吗?而从观众心理的角度也不难理解,毕竟大众的审美总是趋向于简单性的娱乐,经不经典文不文艺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大众对于繁复深沉的文艺电影向来不感冒,影史上亦有不少先例。而《电车狂》娱乐性不足,文艺性的社会批判倒是做的很足,所以观众并不买账。
而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来看,《电车狂》无疑是成功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经典之作,那是黑泽明在电影艺术上的一次大胆探索与创新,不仅尝试了多线(起码有8条线索,可参照《红胡子》的5条线索)叙事,还融入了他悲天悯人的情怀,所以本片获得了当年威尼斯电影节“天主教人道精神奖”。

至今也看过黑泽明不少的现实主义影片,像《野良犬》《天国与地狱》《生之欲》《恶汉甜梦》都是极其出色的,而与这些经典相比,《电车狂》并不会黯然失色,相反还散发出别样的人性光辉,甚至弥漫着更为成熟的万千气象。
作为黑泽明第一部彩色片,本片在色彩的运用上很考究,画面如同凝滞的油画一般。尤其是夕阳照耀下的贫民窟,有一种颓废的怪诞美感。而8段市井人生浓缩在仅仅140分钟的影片里,却并不显拥挤别扭,一以贯之的人性,水到渠成的酣畅,如同很多条河流最终汇入了大海。在这个弥散着浓郁底层生活质感的影片里,8段人生几乎就是社会的8个侧面,它们交织在一起,就成为一个立体鲜活的社群结构。
在这些悲喜交加的人生絮语里,处处尽是光怪陆离的荒诞。出场的各色人里,虽然背景际遇不同,身上却有兽性有人性也有神性。大部分人都是为原罪所困的普罗大众,也有禽兽不如的,就是那个整日酗酒逼着自己外甥女做苦力,还把她强奸了的禽兽姨夫。也有散发着神性光辉的人,比如那个独居老人,他像极了《悲惨世界》里拯救冉阿让的神父,当小偷来家里偷窃,他不仅不责骂,还主动把自己的财物送给他,当小偷被擒之后来犯罪现场指认,他还替小偷蒙混过关。也许在他心里,拯救一个灵魂,仅仅需要一颗感同身受的爱心,而不是用敌意和枷锁。有人觉得人生太苦要自杀,老人没有劝阻而是直接把“毒药”递给他,等苦主吞服后才后悔莫及,老人这时才一边说着人生值得留恋之处,一边说那是假药,想自杀的人也顿时醒悟过来。老人是在用自己的神性拯救世人。

在那些普通人里,最让人觉得荒诞的,便是“换妻四人组”了,他们在换了夫妻之后,关系反而更加亲密,等再换回去之后,妻子反而不认识原来的丈夫了,真是讽刺。最让人觉得心酸的,就是那对流浪汉父子,他们窘迫到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只能靠别人施舍为生,却还整天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爸爸不停对孩子说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话,比如“日本人应该在山上建房子”“大房子应该用什么样的大门才好看”“屋子里面应该怎么布置才合适”,结果孩子还是病死了,可他也许感觉不到痛苦吧?毕竟他们的精神世界那么充实。
而也有温馨的场面,比如男人收养了很多孩子,面对流言蜚语,孩子追问自己是不是亲生的,男人笑着说,“你们信我还是信别人呢?”结果孩子们都破涕为笑,说“信爸爸的”。比如对待丈夫不客气对待客人不礼貌的粗鲁妻子,在遭到客人抱怨之后,丈夫却反过头来把客人暴打一顿,仅仅因为他不允许别人指责自己的妻子,无论她再粗鲁,始终都是和自己同甘共苦的“糟糠之妻”。此外,还有绝望的故事,丈夫因为妻子出轨而备受打击,心如死灰的他选择一生都活在一蹶不振的阴影里。即使妻子最后来请求宽恕和解,依然无法撼动他的决心。

在这8段人生里,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有些智障的小伙子小六。他整天都傻乎乎地按时出门回家,在垃圾堆旁开着一辆根本不存在的车子,在甬道上来来回回地独自“玩游戏”,嘴里呜哩哇啦地大喊着。他被周围人耻笑,母亲只好祈祷他能早日正常起来。可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影片结尾,在他家的墙壁上出现了很多公交车的绘画,想来就是他的作品吧。一笔一划都充满无邪的童真,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片片璀璨金光,也让观众从侧面明白,原来这是一个心地多么纯洁的人啊。想来黑泽明是很喜欢扮演小六的这位演员的,他的名字叫头师佳孝,曾在《红胡子》中饰演那个为家人偷粥的让人心疼的小男孩。

能在一部电影里讲这么多深刻动人的故事,而且还抵达了人性幽微的内心世界,对病态社会的种种问题进行举重若轻地揭露批判,所有这些,只有屈指可数的大师级影人才能做到,黑泽明便是如此。所以说《电车男》是一次“伟大的失败”,它的影史地位会由时间彻底更正,真正“识货”的观众会来朝拜经典,而作为影片的创作者,黑泽明也一定会后悔当初选择自杀吧?对一个人来说,无论跌倒过多少回,只要努把力都能自己站起来的;而无论伤口大小,大抵是没有愈合不了的。更不必为曾经努力后的失败感到惭愧。
世事浮沉,人间如此,你的孤独,虽败犹荣。

(谨以此文纪念独一无二的“电影天皇”黑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