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刻的恐惧,源自影片之外、发于人性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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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一段名为“13号室的惨叫”的视频被顶上热搜,杨永信以及他的“电击治网瘾”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早在2009年柴静主持的《新闻调查》探访了这个位于山东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的“网戒中心”后,杨永信几乎到了全网唾骂的程度,哪怕水军疯狂洗地,也无法掩盖主流声音的万一。
但这一切,并不能对杨永信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源源不断的家长依旧在把孩子送到杨永信手里。时至今日,曾经的“网戒中心”更名为“青少年性格矫正中心”继续开办,而杨永信还担任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副院长,甚至还享受着国务院津贴。
在我看来,杨永信网瘾治疗模式的邪恶之处,“电击”都还在其次。依靠“电击”和恐惧建立起来的一个小型极权封闭社会才是最值得让人警惕和警醒的地方。
根据新闻采访和网友的描述,所谓的“电击厌恶疗法”其实不过是依靠电击的痛苦,胁迫“盟友”屈服,在口头上认同其价值理念、在行为上服从其安排指示。
在电击之外,杨永信通过“罚款”、“献爱心”以及所谓“家委会”的各种规章对家长形成胁迫;通过“连坐”和“画圈”等管理方式强化内部监督、鼓励相互告密;以所谓的“心理大讲堂”反复灌输其价值理念洗脑,甚至有意无意地通过各种规章制度和隐性规则进行自我神化大搞个人崇拜。
当年的“网戒中心”,其内部组织完善而严密、其规章条例细致而严苛,通过禁止“盟友”互相讨论进行舆论控制、通过森严的进出制度完成内部隔绝封闭,其本质其实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不折不扣的纳粹极权式警察社会。
最让我震惊的是,我曾经以为这样的一个小型极权社会,内部必然是三步一哨十步一岗,雇佣大量保安打手和类似“辅导员”、“导师”一类的管理成员以维持内部秩序的稳定。
但看了柴静的《网瘾之戒》并开始详细了解这个“网戒中心”之后,我愕然发现,原来这个所谓的“网戒中心”只有寥寥数名“讲师”以及只有在打针时才会出现的几名护士。
——内部秩序全靠家长和表现突出的学员维持。你甚至都无法相信杨永信居然能以如此之小的成本达到如此稳定而完善的管理。
以反复洗脑进行“感恩教育”、灌输“敬老孝亲”等传统伦理观念维持内部思想的统一,以内部舆论控制压制不同声音,以封闭极权完成思想愚化。
在单调并机械重复的生活以及森严的规章制度下,个体思维被简单线条化,独立的思考和理性的思想既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传播。
不听话不服从?电。情绪亢奋?电。不吃饭不吃药?电。试图逃跑?抓回来电。对抗“杨叔”?往死里电。
在抱着“我是为了孩子好”的心态的家长陪同监视的情况下,长期受传统伦理道德影响又被反复灌输“感恩教育”的学员根本不可能生出打破这一秩序的念头。在电击和告密制度的配合下,连反抗甚至消极抵抗的可能都被彻底扑杀。
如此形象而又如此生动——自人类有史以来、自文明出现之后,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完美的警察社会模型;在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社会形态中,你也再找不到比这更精致、更高效、更稳定的极权模式。
对所谓的“网戒中心”越是了解越是让我不寒而栗——这样的人居然可以招摇过市大行其道甚至还享受国务院津贴,我们离极权社会到底有多远?
而当极权社会真正到来,我们又如何能保证自己好好活着并不受到伤害?
德国二战题材、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历史剧情片《冒牌上尉》,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让人细思恐极的答案。
《冒牌上尉》主要讲述了在德国战败两周前,十九岁的空军豁免兵威利·赫罗德在当了逃兵之后,无意中捡到一身上尉军官制服,然后冒充上尉军官招摇撞骗的故事。
类似德国二战题材电影的一贯风格,本片给人的观感是冷峻而肃杀的,全片从头至尾的黑白画面也同样的给人以阴郁而凌厉之感。
在沉稳而带着德式性冷淡风格的叙事中,本作从头到尾都不乏内敛而极具吸引力的冲突。来自于外部环境和人物内心的危机和矛盾,在剧情的巧妙安排和演员的出色演绎下,从头到尾都始终牢牢地掌控着影片的德式精准叙事节奏以及观众的注意力。
主角赫罗德的扮演者麦克斯·库巴彻在本片的表现让人惊叹。他细腻纯熟却又带着细致入微的心理变化脉络的面部表情,冷静沉着的语言神态和动作都成功地演绎了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冒牌上尉形象。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非战斗人员请速速撤离)
《冒牌上尉》并不是一部恐怖片,然而在观影的过程中却很容易让人获得一种源自影片之外、发于人性深处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在除了情节、画面和氛围等因素外,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人类自由的天性中对被控制、被支配、被践踏和不免于威胁的恐惧;以及对人类天性中善良的一部分被异化、被扭曲、被漠视以及邪恶的一面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放大并获得主宰的恐惧。
在历史上,真实的赫罗德被称为“埃姆斯兰德刽子手”而臭名昭著,但本片的重心其实并不在于对赫罗德罪行的批判和讨伐。
在影片中,导演成功地还原出了战败前德国后方的真实境况:失败主义横行、溃兵四处打劫与民众的矛盾越积越深、掌控生杀予夺大权的极权阶层陷入末日狂欢般的癫狂,旧日秩序荡然无存。
在这样的环境下,主人公赫罗德在影片一开始便以蛇形奔跑的姿态被一辆军车追赶,车上的军官和几名军人如戏弄猎物一般吹着小号喝着酒,有意无意地对着赫罗德放着空枪。
显而易见的是,车上的军人并不急于打死或抓捕赫罗德——军车甚至一度已经开到他旁边,但既没有把他打伤也没有下车把他抓住——这一段赫罗德以“猎物”的姿态被人追赶其实是贯穿全片的关键。
侥幸逃过追捕之后,赫罗德遇到另一位逃兵。在饥饿折磨之下,两人在夜晚进入一个农场偷东西,但不慎被人发现,同伴被人杀死,赫罗德再次逃脱。
被寒冷、饥饿与死亡恐惧折磨的赫罗德,终于幸运地发现一套上尉的军装和足以果腹的苹果。
在这一段中,换上上尉军装的赫罗德装腔作势地模仿军官的语言动作和神态,一方面既略显稚气,另一方面又带着凌厉锋锐的讽刺质感。
——年仅十九岁甚至还略显稚气的赫罗德,那躬身控背的惊惧惶恐、腔调十足的官僚习气、声色俱厉的大声呵斥,以及那句视人命如草芥的:“跑吧,你这小猪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哪一个词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神态不是这个极权社会教给他的?
影片一开始的蛇形奔跑,在这段赫罗德装模作样地对着空气让人逃跑、随后模拟开枪的声音和动作中,完成了一次暗合的呼应。同时也代表了极权社会下的极端环境对人性无声无息的浸染。
事实上,赫罗德披上上尉军装的起始,更多恐怕是饥寒所迫。但在弗莱塔格甘愿被他驱使之后,赫罗德发现了这身军装能使他免于饥寒的可能——毫不意外,这种可能也是拜环境所赐。
之后两人到小酒馆混吃混住的一段中,赫罗德亲手枪毙了被旅馆和民众抓获的一个偷东西的逃兵。这是带着强烈而明显的隐喻意义的一段——极端环境下的极权社会,免于饥寒和恐惧的第一法则,无非就是泯灭人性。
所以明白了这一点的赫罗德,在农场发现一伙逃兵之后,并没有替农场主主持公道,而是顺水推舟地接受了逃兵们的收编请求。
并非没有人发现赫罗德假扮的上尉军官的破绽,逃兵的头子奇宾斯基一眼就看到了赫罗德裤子并不合身。但他没有戳破,其中的利害关系再明显不过——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上尉”收编之后,可以撇掉逃兵的身份、明正言顺地在后方活动,既可免于死亡,又可免于饥寒,何乐而不为?
从在小旅馆假装为当地居民记录损失顺利地混到一夜温饱开始,至成功收编奇宾斯基这伙逃兵,赫罗德明白了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的第二条生存法则:利益至上。
任何环境对人的浸染,都绝无可能是一蹴而就。赫罗德在影片中一步一步的堕落,既是人性之恶在不受控制的权力下被轻易放大的结果,也是半推半就地被环境与趋势一步一步推逼走向无底深渊的必然。
在二号营地,赫罗德鸣枪威胁并大声地呵斥殴打逃兵的奇宾斯基:“这里的一切都是有规矩的!”
——随后把四个逃兵绑在一起让他们一起逃跑并开枪射杀。
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片段在结构上既再一次呼应了片头赫罗德被人追赶的一幕,同时也完成了他从被权力死亡威胁到被迫适应游戏规则再到“推陈出新”的“成长”历程。
“利用权力胁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价值观念并遵从自己的行为准则”,这是赫罗德学到的第三条生存法则。
当弗莱塔格不愿处决逃兵时,赫罗德大声呵斥并强迫他踩着尸体和鲜血在死人坑中处决没被打死的逃犯;他强迫逃犯开枪射杀自己的同伴,在如愿之后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收编到自己麾下。
极权社会,权力需要的永远是和他一样的同类——因为极权不需要也不能容忍差异,十九岁的赫罗德比老兵弗莱塔格更清楚这一点。
片中最具黑色荒诞效果和讽刺意义的是,在奇宾斯基抢了赫罗德看上的女人之后,赫罗德派人把他抓了起来,随后装模作样地对他判以“抢劫罪、盗窃罪,以及叛国罪”,处以枪决。
毫无疑问,在这样的环境下,赫罗德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被德国宪兵队捕获并被审判时,他面对法官侃侃而谈:“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能尽自己的力量,在这战争的最后时刻,抑制日益膨胀的失败主义,并让我们德国继续战斗下去。”
这番言辞最终打动了法官,他没有被处以死刑,而是被派往前线作战。
赫罗德当即喜形于色慷慨激昂地表态:“为了解放陷落的帝国首都,我们即使走路,也要向柏林进军。”
然而镜头一转,赫罗德沿着从窗口垂下的床单迅速滑到楼下,迅捷无比地穿过小镇,在一片阴森森的白骨中隐入森林深处。

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极权主义之下,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