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里是枝裕和的家庭观

是枝裕和这个名字是最近才进入我的观影名单的，毕竟蜗居在这样的小城很容易错失一些信息点，而他又不是什么可以”卖座”的战狼，所以迟钝如我，一直到跟朋友分享一个夏季必备电影文件夹的时候，才偶然得知其中一部海街日记的导演，正是前不久在戛纳大放异彩的东方导演，于是认认真真看完了四姐妹的故事，就决定把他的片子补齐。

先谈谈昨天新看的小偷家族。故事定格在日本某小城的底层社会，一所逼仄的小房子里挤着五口人，甚至在某个寒冷的冬夜还增加了一位小姑娘，新成员加入的那天，大家一起围着热腾腾的泡面锅分享火红的辣白菜泡面，”奶奶”还为小姑娘夹了她喜欢吃的面筋。而让这个故事得到这样名字的原因，就来自这小屋子里零零散散的日用品，它们都是被偷来的。这间小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因为被别人遗弃而被这间屋子里的人收留，其实倒不如说是被社会遗弃。他们偷偷地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小地方贪婪地享受本不应得的”温暖”与”关怀”，笑声似乎和门外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这房子的脆弱也在那位房地产相关男士的到来时显现出来，其实他们得以偷安的一隅之地，也早已不为这个社会所容忍，而看似由”夫妇”二人供养的”奶奶”，实质上才是这个”家”得以维系的本源。所以当预示故事转变的”海边旅行”结束之后，奶奶的去世让这个看似温馨故事的面纱被骤然扯下。”夫妇”并非奶奶的子女所以自然无权继续居住在这所房子，那份每月支付的赡养费会在老人去世时戛然而止，所以奶奶不能死，于是夫妇二人只能把老人的遗体埋葬在后院的池子下，甚至在她生命终结的时候连一辆救护车也不敢叫，一”家”人只能小心翼翼继续维护着一切如常的假象。但这终究不是长久，毕竟连一直宽容男孩偷窃的杂货店老爷爷都已经去世，男孩只能领着妹妹去安保更为严格的便利店偷窃，而当他发现妹妹的偷窃行为即将败露的时候，只能抱着一袋橘子拼命跑出便利店，而他踏出店门的那一刻，那个”家”也就彻底分崩离析。于是，后来的事情也不难猜测，跳桥，医院，寻人，被抓，这个不能见光的家庭，还是被迫暴露在大太阳之下。后来女人承担了所有罪名，进了监狱，两个女孩回到自己的家庭，男孩进入寄宿家庭，男人租了更小的房子，有个干净一些的浴室。

而真相其实比故事原本看上去残忍的多，奶奶其实知道那个姑娘是她前夫继子家离家出走的女儿，表面上如同奶奶一般的疼爱背后，实质上还有对那个曾经抢走她丈夫女人深刻的恨，甚至每个月去那位继子家祭拜要钱，也是出于这种情绪，她的每次出现都让继子为自己母亲的行为感到难堪，每个月都是一次微弱的凌迟。当然也或者继子夫妇并没有说真话，他们其实知道女儿在老太太家里，甚至知道女儿在做不光彩的职业，每个月的那些钱，与其说是替母亲的歉疚，还不如说是让老人照顾自己女儿的辛苦费。老人说自己每个月领到的赡养费只有6万元左右，而女人去银行取到的钱其实是11万，于是女人还在老人的假牙盒子里找到了她其他的积蓄，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夫妇两人，其实和其他贪图父母钱财的子女，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为露骨。身在监狱的女人让男人带小男孩去探监，告诉了他当初男孩丢失的确切地点，让他可以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段表演给了女人面部特写，甚至她的脸比在之前的镜头里都干净得多，微微的笑意让她真的如奶奶所说，其实仔细看是很好看的，但却很难让人觉得温暖，因为这就坐实了她其实是”诱拐”男孩的本质，也就交代了男孩为何一直不叫她母亲的原因，男孩可能并不痛恨自己的原生家庭，他在这个房子里生活，很可能只是因为真的回不去。故事里其他残忍细节比如男人和换了性感睡衣的女人做爱之后，说其实你可以重操旧业，而女人曾经对大女儿说过男人是她曾经的客人，也就是说男人甚至愿意妻子去出卖肉体来继续维持这个家庭，当然，不久之前，女人也曾经对做软色情行业的大女儿说出过让她给家里交钱的话，甚至从这个故事的开头男人就在让男孩帮助偷窃。至此，你才发现，这个看似温馨的故事其实和所有社会底层的黑暗故事一样，除了没有刀刀见血的暴力和恶语相向的愤怒，光影之下，依然是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现实。导演其实从未试图遮掩过这个故事残忍的本质，只是在那些漂亮的镜头里给观众开了一些止痛剂。

而看电影的我们，其实也真的需要这些止痛剂。

不管现实里我们曾经被家人怎样的要求过，怎样地无视甚至误解过，我们也需要深夜回家的那一锅暖暖的泡面，也需要生病时候的一句问候，也需要一家人去漂亮的地方看看风景，一起像其他人一样快乐地大笑。我们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那些时间的欷歔里需要大人的拥抱和呵护，而我们垂垂老矣的晚年需要孩子的笑声来填补，这需要如此迫切，以至于我们必须忽略掉那个关怀我们的人是否出于其他目的，我们像干涸车辙里快要死去的鱼那样，用吐沫滋润对方的心，这样才能忘掉那将死的事实。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多么多么地需要被爱，以至于欺骗自己也无法遮掩这个事实。

人类啊，有多愚蠢，就有多脆弱。

可如果这个故事要表达的仅仅是消费社会大环境下人们对于家庭亲情的渴望，也就显得太无趣了，从某种程度上讲，导演恰恰是在讽刺家庭这个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其实没有亲缘关系，而抛弃他们的恰恰就是他们的血缘或法律意义上的亲人。”奶奶”被前夫抛弃，失去了法律意义上的亲人，信代被母亲虐待，被前夫凌虐，最后甚至和自己出卖肉体的对象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亚纪有着优渥的家庭条件，却因为父亲的再娶失去了原生家庭的关怀，祥太和树里不被父母重视，以至于在孩子丢失两个月之后都不报案，这些活在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里的每个人，恰恰是被”天日”抛弃了，他们都不能拥有所谓的社会基本构成单位——家庭，转而只能在自己”选择”的”亲人”那里寻找一点廉价的温暖。而这温暖，却也并不能如他们所期待的那般庇护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心灵甚至肉体。导演在电影里多次展现了食物镜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对漂泊的灵魂而言，食物像个小小的驿站，能把记忆重新加温，但这个故事里出现的食物，却也和他们偷来的方寸之地一样，并没有如《步履不停》里那些玉米天妇罗一样有着独特又悠长的滋味。

开头父子偷窃之后在小摊上买的可乐饼，以及多次出现的泡面，去取了奶奶遗产之后女人给男孩买的汽水，这些味道很好的速食品一方面在展示着这个家庭成年人实质上的好吃懒做（这也是成为小偷的本因），另一方面不恰恰就是他们之间”温情脉脉”的写照么。这个家庭的家庭成员之间并没有普通成员那样的血缘羁绊，而是更简单的”利益交织”，奶奶需要人陪伴而不至于默默死去，夫妇二人不能生育所以”收养”小孩，同时也因为居无定所而”赡养”老人，这样几乎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不就像那些速食品一样简单明了么，而味道却也如速食品一样格外浓郁。但速食品终究是没什么营养的，人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偷到幸福？

正是懂得这种不易，这个故事才没有像海街日记那样流于表面的平和，转而在戳破面纱之后让观众直面残酷的现实。这样不能见光的边缘家庭仿佛社会上的隐形人，除非发生了可以上报纸的恶行新闻，”普通人”都装作他们并不存在，那他们到底可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存在呢？又是谁不允许他们光明正大地存在？正是在故事最后直面了这些现实，并把问题抛向每一个观众，才让这个故事在那些漂亮的镜头之外，给观众一波又一波的心灵冲击。

导演的家庭观最强烈的表达是女人的那句”生下了孩子就能成为母亲吗？生不了孩子就不能成为母亲吗”，很很容易联想到周围年轻的父母们，甚至那些现在已经不再年轻的父母们。他们其实从没有，或者并没有为做别人的”父母”做好准备，尤其是精神上的。而国内的大环境，对于延续血脉的要求之强烈更是给了一部分人逃避责任的借口，孩子又不是我要生的，既然老人要我们生，那自然也要交给他们养。那，孩子何辜呢？他们并不能在出生之前选择进入哪个家庭，所以就需要忍受出生之后成年人的所有选择吗？如果出生之时不能选择，那么出生之后的选择，能不能被容忍呢？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如果再问下去，就是，穷人，到底有没有”选择”呢？除了选择贫穷，还有没有一点点可能性，选择”幸福”？

我们是不能指望电影解决社会问题的，如果电影导演的工作之一是缓解社会矛盾，那他们那微薄的报酬和更为微薄的社会地位就显得太过讽刺了，也显得另外一些以此为己任的人太尸位素餐了。可总有些人要求导演在自己的两个小时里给花了30块钱还吹了两个小时空调的观众们一点”启发”，甚至要求这种”启发”应该是正面而积极的，那是枝裕和应该是没有这种能力的，世上的大多数导演都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可能吴京觉得自己有，那当我没说。能清晰地表达自己对这个社会的看法，并且这种看法是不违背公序良俗的，甚至能让观众在两个小时里没有浪费生命，没有像坐了弹簧椅一样傻笑，就已经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导演了，而当这个作品画面精致，配乐精巧，剪接丰富而有趣，这个片子就值得一个相当高的分数，至此又想到了国产电影，只能一声叹息吧。（我看完了药神也觉得国产电影要完蛋，你阻止不了我这么想，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