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何处是我未来的家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那个冷峻而又不失温情的是枝裕和回来了。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从《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比海更深》《海街日记》等“日式家庭剧”风格的电影开始认识的是枝裕和,那对他的印象一般都离不开“温柔”“轻盈”“美好”“感动”这一类的关键词,但这只是他的一面,甚至我会说,这甜腻的一面并不是他最好的那一面。当看过是枝裕和的《幻之光》《下一站,天国》《距离》等早期作品后,你就能发现,曾经的他尽管不乏温情,但底色却是冷峻的。
那个时期的是枝裕和,对人、家庭、社会都充满了怀疑和困惑。他怀疑人与家庭,个体之间是否真的可以彼此理解,对生与死的复杂感到困惑,好奇“失去与重生”在怎样发生,他还对特殊社会事件催生的二元对立情绪感到不安,甚至愤怒。彼时是枝裕和把所有的观察、疑虑与思考都融入到了那一时期的作品中,呈现出与后来大不相同的质感。也因而,在他逐渐沉溺于“日式家庭剧”这片得心应手的空间里时,我的失望可惜之情却越来越多。

倒不是说后来的作品不好,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何况糖水喝多了难免有腻的时候。这股甜化的“是枝和风”,在《无人知晓》时便初露端倪,至《步履不停》时完全成型,如果不算电视剧《回我的家》,那《海街日记》可谓其巅峰,一直刮到了《比海更深》。在此期间,其独立导演作品除《空气人偶》外,我的观感几乎都与《步履不停》差别不大:自然恬淡的表面之下,是“算无遗策”的精心设计,这尽管是功力的体现,但另一方面,似乎也可看作为是枝裕和高境界人生观的胜利——在一种令人向往的既定美好里被填充的任何生活细节都会因此一光环加持而变得更加动人——这几乎成为某种公式化的必杀秘技。人性中幽微复杂的部分虽然偶有闪现,但面对和处理的过程在美好善良的大前提下被压缩简化了,困境的展现也便成了事后的感悟,鸡汤味也飘了出来,虽然没有那么浓。
这一阶段的是枝裕和,总是在以温柔善良的前提来建立人物和家庭关系,镜头下几乎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日趋离散的家庭羁绊被他用生活的细节一片片填补修复,一个美好的东方式传统家族范本得以在“是枝宇宙”复现。然而,在这个愈发强调个人和自由意志的现代社会,这种属于过去的传统家族理念正在不断失去其赖以生存和延续的土壤,逐渐显出“不合时宜”。是枝裕和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失去”的现实,所以,才有了如今这部试图探讨“家是什么”的《小偷家族》。

通常我们会说,家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纵向组成的群体,可实际上,家最开始是在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横向生成的。所谓的“家”,归根结底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产物,是一个基于彼此认可建立的情感共同体,而这个共同体本质上又是不稳定的,它需要与制度、社会相互维持。然而,对于每个个体而言,他们之于“原生家庭”,并没有重新选择或者拒绝的权力,在个人意志和自由意志不断彰显的今天,这份冲突正在被不断放大,这个共同体也正在不断受到冲击。
是枝裕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冲突,它也成为《小偷家族》的核心所在——如果与生俱来的“家”不复存在,我们是否能够重新选择。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二选一,一边是在用错误的方式做着正确的事,另一边则是秉承正确的原则在做错误的事,这便是《小偷家族》最大的矛盾所在,也是是枝裕和意图展现的,人的困境、复杂和暧昧性。
是枝裕和一面为这个脱离血缘关系组成的“新家”编织温情,展现其重新选择后抱团取暖的情感意义,另一面,他又借助“制度(道德与法律)”来审视家庭成员的复杂行为,以此质疑“新家”存在的稳定性。于是我们不断看到各种充满矛盾的细节:奶奶把咬不动的年糕夹给亚纪;互相帮助的洗衣店同事面对裁员以玲玲要挟“妈妈”;“爸爸”因为偷窃而救下祥太;因工受伤没能拿到保险赔偿;民生委员会委员上门劝搬迁……绵里藏针的是枝裕和把所有的温情和残酷、善与恶绑在一起,让它们变得难以分辨,每一个看似是事实真相的行为,都开始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当然还有那场讯问的重头戏,这里面其实并不存在揭秘和反转,有的只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上对既有事实的重新审视,以及对家庭成员各自故事的碎片化补充。所有的温情和残酷、善与恶、自私与爱——就像那场只闻其声的烟花,和听烟花之前“爸爸”表演的那出魔术一样——无论你是否看到,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事实从来不只一面,关键并不是在判断真假,而是你选择相信什么。从这个角度看来,《小偷家族》倒更像是与《第三度嫌疑人》同出一脉。

这一次,是枝裕和没有再沉溺于单纯复现美好以感召过去的回归,他冷峻地点明了过去传统家庭的不可靠,也指出了“新家”结构的不牢固,而后温情地引导出一个攸关人类的思考,“何处是我未来的家?”在这个日趋“原子化”的社会时代,当传统的家庭概念被逐渐弱化乃至最终消逝的时候,我们究竟要依靠什么去重建起一个新的情感共同体?这其实也是贯穿在是枝裕和所有作品里的一个母题——“失去与重生”。
影片的后段有这么一幕:夏日的早晨,玲玲醒来发现自己的牙齿掉了一颗,“爸爸”告诉她“旧的牙齿掉下来,是为了长出更坚固的新齿”,而此时的另一边,奶奶在睡梦中辞世。掉牙与老人的离去,一个非常东方式的死亡先兆,在这里则充满了新旧世代的轮替意味。奶奶和便利店老板两位老人虽然逝去,却在两位小孩的内心里埋下了“重生”的种子,不仅引发了“小偷家族”的解体,也让他们再一次选择了自己的“家”。
所谓的“家”,原来是一个会随着人的成长而不断变化着的概念,无论信代、亚纪还是祥太,都在调整自己的认知。如此说来,“何处是我未来的家”,这是个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反倒是那些看不见但真实发生的爱和温暖,成了彼此珍惜的记忆和确定的共识,给了“家”前进的方向,所以那句“谢谢你们”和那声“爸爸”,最终从心里读了出来。是枝裕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选择相信羁绊,只要这些人类共通的情感仍在世代轮替,纵使无法重建新的共同体,我们也还会保有相互慰藉的可能。然而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或是牢不可破的关系,只不过是一道幻之光,对于每个个体而言,除了自己,即便家人终究也都只是外人,从来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填满人的虚无,有的不过是一时的慰藉。人生一瞬,能够拥有这一时的慰藉,也是好的吧,或许这才是我们执着于“家”的根源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