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玻璃弹珠里看到宇宙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一直以来,是枝裕和的电影美学中,都渗透着细腻而幽微的东方美学和日式家庭哲学。从风景空镜到餐桌文化,从家长里短到伦理纲常,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刻画着东方家庭在亲密关系中所透出的脉脉温情和亲疏远近。那些处于道德困境中的普通人,如何通过和家人的沟通达到和解,是是枝裕和电影中永恒不变的主题。 而《小偷家族》彷佛是一部汇集了前作的集大成作品。就像影片中的哥哥从一枚玻璃弹珠里窥见宇宙一样,我从只能听见烟花声的屋檐下,看到《海街日记》中四姐妹苦乐参半的记忆;从哥哥和父亲背对背睡觉的漫漫长夜中,窥见《如父如子》中对东亚传统家庭观念的审视和挑战;从一家人逼仄狭小的生活空间中,想到《无人知晓》中被文明社会所遗弃的生存角落。 只是这一次,除了对“家庭”这一必须倚靠血缘关系进行构建的概念进行反诘之外,是枝裕和在家暴、偷窃、色情业以及法律对罪行实行单方面决断的合理性等社会议题,都进行了探讨。并且,这种社会批判不是愤怒和说教式的,反而因为他所擅长的生活流和东方美学,显得隐秘深沉、复杂迷人,像夜幕笼罩下一泓波光粼粼的湖水。 原生家庭所注定的“血缘”关系和自愿的选择的“亲情”,哪一种更牢固呢?就像妈妈和奶奶的对话,“自己选择的关系应该更牢固吧”,“因为羁绊啊”。在电影里,家里的每个人都带着过往的伤痕而来,他们在世俗所承认的血缘关系外,重组了一个乌托邦,且是一个“创伤后共同体”的乌托邦: 奶奶是妈妈捡来的,因为前夫抛弃了奶奶;妈妈常年忍受家暴,谋杀了丈夫后和爸爸秘密同居;哥哥幼年时被原生家庭忘在车里,被爸爸在一次行窃中带回家抚养;姐姐因为难以忍受父亲和继母对妹妹的偏爱,选择离家出走;妹妹被亲身父母遗弃在阳台,后来被爸爸捡到,并让她以“玲”的名义开始新的生活。 偷窃、啃老、拉皮条……他们所从事的,是被社会所不齿的职业。听起来骇人而奇情的底层人士生活图景,却被导演放到了明媚的日光下进行展示。曝光过度的艳阳之下,是哥哥妹妹奔跑过的蝉声鼎沸的夏天。他们吹过同一场风,淋过同一场雨,偷过同一家便利店,擦过同一块浴巾。还有很多个从屋顶俯拍的机位,展示着这个家庭被杂物堆满的房间和郁郁葱葱的后院——这是一个家曾经存在的见证,虽然逼仄,但仍能成其为“家”。 但是枝裕和最有大师气象的地方,当然不止这些生活流中的糖水鸡汤。他的电影,常常治愈也致郁。他能亲手为影迷建起一座乌托邦,也能亲手打碎这个乌托邦。 当奶奶死去,妈妈和爸爸将她秘密掩埋,是为了能够继续领奶奶的养老金;爸爸在做工时不小心伤了腿,可以领工补偿金,被妈妈说成“是一笔更划算的买卖”;姐姐到最后才发现,奶奶每月都去她的原生家庭要3万块钱,同时向自己的生父隐瞒自己的下落;在哥哥偷窃被抓现行之后,爸爸妈妈带着剩下的家人,收拾行李准备在深夜溜走,再也顾不上他。 撕裂温情的外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们试图在自己构建的宇宙中丢掉旧身份、建立新身份,就像那颗被扔到屋檐上的牙齿,就像那件火盆里燃烧的旧衣服,就像玲玲手腕上那道和妈妈相似的伤疤——然而一切终究都失败了。所谓羁绊,无论源于自然还是人为选择,永远是真情中亦有算计,无私中亦有自私。 基本的伦理道德,社会结构中基本的家庭概念,在是枝裕和的掌镜下,一点点失效。他的哀叹是如此润物无声。妹妹身上的伤被镜头无声隐去,哥哥跳下天桥后,镜头只捕捉那些滚落的橘子。所有最惨痛的部分,都被留白了。这样节制的悲伤,最终在电影结尾处玲玲向栅栏外张望的迷惘眼神中达到高潮。栅栏外,再也没有人来抱她回家,把仅有的5块可乐饼,分给她3块。 我被这部电影中的温情所打动,又被这部电影中的残酷所中伤。既柔情又忧愁,是为人生况味。只能感叹,在这个八月看到这样的电影,是身为影迷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