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中的人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像卡夫卡笔下止步于城外,永生不得进入城堡的K先生一样,电影《扎马》中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困在时间中的人。
故事的背景是在西班牙殖民地时期,地方法官扎马与其他官员一道统治着当地土著。而在这部电影中,关于殖民与被殖民的反思,与片中大片的沼泽地与丛林一样,散发着疏离与迷离的气息。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当地土著,来此统治他们的西班牙皇室官员,游离在浩浩荡荡的时间之河中。
电影极有趣味地展开了对时间的迷思,像海德格尔描述的那张繁复的时间之网,或《金刚经》中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扎马》呈现的时间观并非线性单向,一路向前,它近乎凝滞,甚至会前后颠倒。扎马一脚踏进了这片土地,就陷入了这张时间巨网,难以动弹。
扎马极为仰慕的贵妇人卢西亚娜对他说,“一起送到这里的报纸日期甚至比包裹在酒杯上的报纸日期还要早”,已极为充分地说明了时间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错乱。更多时候,时间在这里表现为凝滞。就像全片大量的固定镜头,它以凝视的视角告诉观众,极为缓慢的时间流动令人难以忍受。
它甚至会表现为延宕,片中有几个场景出现了声画分离,在分别与卢西亚娜和总督的两个场景中,同处一桌的扎马仿似身不在场,导演有意剥离了他人的对话声和环境音,扎马只听得见自己的说话声。在日常单调的事务性和程式性的生活场景中,扎马身在其中又好像游离在外,时间好像被从自己身上抽走,时间都去哪了呢?
《在法的大门前》中,卡夫卡描写了一个想要进入法的大门,却被无限期拖延的K先生,在一整套繁复严明的法律程序下,进入法的大门这一小小请求变为无限期的等待。最终,这一套法律程序呈现为荒谬甚至悖论,和“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成为一条咒语,施于人身。
扎马所面临的,是与K一样的处境,无限期的等待。到这个殖民地一年多后,扎马就向长官提出调任,这一请求先是被搁置,而后是长官向他保证寄出第一封信件,两年后寄出第二封信件,从第二封信件开始,国王才会考虑这一提议。也就是说,扎马想要离开这个地方,鬼知道要等待多少个两年。
电影一开头借由一个不知身犯何罪,自求一死的土著之口,说出了一种鱼,“有一种鱼终身与水搏斗,才不至于被水抛上河岸”。水之于鱼,正如殖民地之于扎马,他得小心翼翼又异常艰辛地忙碌周旋,才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片中多次出现扎马站在海边的场景,他或许幻想从这里重新启程,而事实上,这道海岸正是他的边界。正如“城堡”外的土地测量员或“法的大门”外的K先生,他们永生只能在边界外博弈,无法进入“城堡”或“法的大门”。扎马也只能止步于这条海岸,一纸命令,难再逃离。
虽然同处一个时空,可作为统治者的西班牙皇室官员,与当地的土著产生了巨大的分离。片中多处,扎马与当地土著虽处在一个场景,却并不同框。就像开头那个不知身犯何罪的土著,他总是处在画框之外,他的自杀动作,他的自白言语,都在镜框外发生,电影镜头始终固定在一众官员身上。其后扎马与当地居民的对话,镜头里是扎马的面部大特写,对话者处于镜头之外。
这种镜头处理既表现了统治者与当地居民极为疏离的关系,他们从不曾彼此交融。又似乎,导演在这里展现了她对历史的反思。我们所能看到的历史,似乎都是被这些强者所制定,作为普罗大众的老百姓们,并不会出现在正面的历史中。
不仅身不同框,甚至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卢西亚娜身边的女仆玛伦巴,扎马一直以为她是哑巴,后来得知,玛伦巴有舌头,会说话,只是不再开口。而总督身边的那个男仆也一样,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在强有力的权力面前,他们被迫放弃说话的权利。
不过,看似处于绝对优势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亦相当微妙。电影开头扎马偷窥了当地土著洗澡,被发现后却羞辱了玛伦巴。后来在卢西亚娜家中发现玛伦巴做了女仆,得知了玛伦巴并不是哑巴,那双残疾的脚并非先天,而是被殖民者折磨致残。女仆玛伦巴的几次出场,分别为脸部特写、腰部以上,最后才出现整个身体。有一场戏展现了导演巧妙高明的调度,扎马去见卢西亚娜,而卢西亚娜正在与他人调情,除去开头场景,这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拍到了玛伦巴的全身,她那双被折磨致残的脚。与此同时,卢西亚娜正与他人调情,扎马遭受了深深的羞辱。
不再开口说话,也能实施无言的报复与反抗。看似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统治者,依然会时刻遭受到沉默民众对自身地位的消解与侵蚀。
再说到《在法的大门前》和《城堡》,卡夫卡终生为政府的公务员,对政府的办公程序浸淫日久。在他的小说中,这套办公程序变形为一套望不到尽头的申诉过程,主人公K被这套繁复的程序所奴役,花光力气,耗费终生。
《扎马》同样展现了一个惰性、腐朽的官僚体制,官员的任命与调动直接被上级所影响,最终的决定权在国王一人,一项申请的最终确认却要耗费多年时间。身在其任的公务人员却没有实质性的工作内容,扎马的秘书费尔南德斯在办公室写书。一项业已定型的官僚体制日渐腐朽,官员包庇,政事荒殆,政令消息极不通达。而地方法官扎马,正是这个官僚网络中的一枚棋子,想要移动,极为艰难。
片中自始至终出现着一个杀不死的人,维库尼亚。一开始,人们说维库尼亚死了,可之后这个人却一直出现在人们的嘴里。最后扎马忍受不了无限期的等待,参加军队前去捉拿维库尼亚,可原来,维库尼亚就在这个队伍中,就在自己身边。
在这里,维库尼亚代表的,或许是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普遍焦虑。无论是当地居民还是殖民者,这一建立在不对等统治关系上的双方,都陷入于一种日常性的焦虑当中。而维库尼亚,这一无时无刻侵扰当地居民生活的流寇,则正好充当了死神,人们普遍焦虑的具体象征。
与此同时,维库尼亚事件反映的还有人的身份危机。正如维库尼亚自己所说,“他们所说的所有事情,并非我一人所做,只是他们都算在维库尼亚名下”。而扎马却被苦苦追问宝石的下落,被土匪们认定是“行政长官”,他只能喃喃自辩,“我不是那个‘行政长官’”。
无论是维库尼亚还是扎马,他们的身份就这样被轻易地混淆了。导演在这里再次表达了她对历史的反思,那段殖民地的正面历史,与真实的个人情景,究竟会有多大出入。历史长河中的一介凡夫扎马,就像那条与水搏斗的鱼一样,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身边周遭。那一整片海洋,他无法看到,整个历史,他也无从知晓。
那条鱼的生活空间,只是它与之搏斗的身边的水,而扎马则是这片殖民地。被斩去双臂的扎马不知被船只送向何方,然而就算是他心心念念的莱尔马,生活也极有可能是这片土地的翻版。
经历过一次死亡的扎马不知会如何开始新的生活,不过他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男孩的那个意味深长的诘问:
你想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