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金咒:关于《荒城纪》的文字游戏

西北的一片黄土地,沟壑纵横,墚峁交织。李庄坐落其中,身处窑洞中的人们以古老的穴居方式在这里延续,如同蚂蚁在蚁穴中聚集,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人类最优美的德性在这里成了劫数。
和《驴得水》一样,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民国。之所以此类黑色幽默主题的电影都要设置在民国背景之下,想来主要原因是民国时期距离现代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太远则过于虚无,太近则过于敏感。最重要的一点,民国是被我们亲手推翻的旧社会,我们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也建立了一个新世界。因此,民国时期的种种丑陋现象及社会恶行已成为过去式,这里的广阔天地可以尽情的被演绎。
在动荡的年代里,没有一片干净的庄稼地。仿佛一个社会堕落到底,人们反而就更加安于现状。就像深陷绝望的人反而会莫名多出一份从容,可以安心的违法,淡定的行恶。
既然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的一座荒城,那就从荒城说起。
荒城之荒,首先在于荒唐。
《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
在《山海经》中,大荒指的是时空中历史的远方。相比较而言,大荒是更为遥远的时代或者时空距离。
小说《红楼梦》第一回也有说:“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借虚幻的境界,亦寓“荒唐”之意,如第一回“满纸荒唐言”,第八回“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荒唐”的语词含义指行事比较离谱,不正常,不符合一般的规则,(思想、言行)错误到使人觉得奇怪的程度。电影的故事发生在“荒城”,意在提醒众人,此“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
全村人没有一个人识字,没听过“礼义廉耻”,不知道“蒋中正”等等,这些都是构成荒唐的元素。无知催生荒唐,最大的无知便催生出了最大的荒唐,所以就有了这个不经的故事。
荒城之荒,其次者在于荒芜。
千百年前,一粒粒不起眼的沙尘,堆积成了黄土高原。
黄土高原的诞生过程,注定了它不可能像其它高原那样相对完整,沙尘堆积出来的土体疏松、极易渗水,遇水便会迅速分散、崩解。
自秦汉以来,几乎每一轮农耕王朝的兴起,就会带动一轮黄土高原植被的大破坏,恶化的环境极大影响了人类的生存。水土流失愈发严重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也极大影响了人类的生存,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极可能上下翻越多次,才能见面。环境之苦,已经把个人身体上的自由限制在极其有限的空间之内,导致人与人的交流非常困难,也就造成了个体和村庄的闭塞。
“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行路难,平整土地、建造梯田就更难了。这里粮食亩产极低,人们必须尽量多开垦土地,以求更多收成。结果开垦越多、环境越是恶化,光山秃岭也就越多。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使得人们的生活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世代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农村人靠天吃饭,贫瘠的黄土地上有了雨水就是丰年,便有了一切。干旱就像恶魔,常常光顾着黄土地,人们难以摆脱,遇到年馑,饿死人是常见的事情。据历史记载,民国18年(1930),陕西曾发生过一次特大灾害。在旱灾发生的同时,发生了蝗灾、瘟灾等灾害。人民伤亡以百万计,其规模之大,灾难之惨烈在中国以及世界历史上都极其罕见。历经过大饥荒的老人们如此诉说饥饿而死的场景: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人就死了,像是睡着了一样……无知至少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相比较而言,饥饿才是真正要命的。所以,在电影中,粮食对村民的吸引力,就像食物之于鸟,饵之于鱼。长期以来的饥饿和困顿让整个村庄的人意识到生命脆弱、人生痛苦,五谷杂粮是唯一通向生的大门,也成为维持活着的仅有的力量,每一次在粮食面前的混乱、肮脏和急切的场景里,都可以看到一颗颗裸露的跳动的心脏,那里寸草不生。
困顿之苦,又把个人认知上的自由压缩在极小的限度之内。无知如死神手中挥舞的长镰,无情地收割着人之所以为人的理性和良知,成为荒城共同的遭遇和集体的命运。
层层苦难,如行路之苦,九曲回肠,萦绕盘旋。
钱钟书在《围城》中说:没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了人的当;受过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了印刷品的当。在《荒城纪》里,因为不识字,认知等级不够,县长的指示有如神祇,不敢多问不敢怀疑,唯有用尽一切办法去实施,在实施的过程中,便可以随意去践踏自己能够践踏的一切,因为村民更加闭塞、更加盲目、更加闭塞。县长和管家之流,满嘴“礼义廉耻”,他们所受到的教养,一旦接触到真金白银便销声匿迹,他们身上的自私和苟且,远过于不识字的愚氓。“礼义廉耻”在这里更像是殃金咒,当不了粮食,但换来的真金白银却实实在在。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罪。不合时宜的雪,也没有让一个人反思自己的行为。在作恶者的眼里,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吉兆。最为讽刺的是,保长族长最终也是被操纵被践踏而已,折腾了一圈,该做的坏事做绝了,这个村庄依然贫瘠愚昧,甚至比过去更加混乱无序。
荒芜的土地上,生不出英雄侠客,没有天理循环的因果报应,也没有痛快淋漓的复仇杀戮。替罪的父亲骨漂黄河,告状的母亲客死他乡,心爱的女人葬身火海,愤怒的自己只能定格于愤怒,戛然而止。被践踏的反抗了,但是无力改变。或者离去是幸,但愿永不归来。
在这片土地上,谁又能知道,贫穷和凶恶,无知和残忍,哪个来的更早?
荒城之荒,再者在于荒诞。
荒诞,哲学术语,又称荒诞主义、荒诞哲学,在存在主义中用来形容生命无意义、矛盾的、失序的状态。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是明确地将“荒诞”提升到哲学高度的第一人。20世纪之后,人们失去了立足点和安全感,“荒诞”被频繁地用来形容生活,成为人类生存处境和人的命运的主题。从本质而言,荒诞是人异化和局限性的表现,是现象和本质分裂,动机与结果的背离。
从哲学角度来讲,一个事物的基本意义的存在必须要有一个更高的意体来解释。但是,这个更高意体的意义又必须要一个比它更高的意体来解释。这个“解释的锁链”不可能达到一个结果,从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拥有至高的意义,因此生命是荒诞的。好比说,当一头牛发现他的“至高意义”是被人当成食物屠宰掉时,它不会对这个“意义”感到满足的。一心只想做个普通女人的李忆莲,偏偏要被当作菩萨来供奉,她的“至高意义”是被当为牺牲祭祀而聚众烧死;在李庄,真正拥有“半个神位”的人不是族长,也不是保长,而是保长的女儿翠翠,自从嫁给了县长的傻儿子,用自我的牺牲换来李庄的存在感。这种存在感越强、虚无感也就越强的状态,正是一种现象和本质的分裂,完美的诠释了荒诞的内涵:矛盾、失序、生命无意义。
加缪认为,如果生命真是荒诞的话,那唯一面对它的方法只有维持一个人对待荒诞的自我反应。所以,如果没有良知的话,这个思想与荒诞的相互反应是无法存在的。这里的良知,我们可以理解为感知力。丧失感知,也就无所谓思想,也无所谓荒诞。
荒诞分很多种,《荒城纪》的荒诞是饥饿式的,是穷人的荒诞,悲怆的荒诞。这里的荒诞展现的主体看似是族长、保长、村民、县长,实则不是具体的人。如果男主林硭成功复仇,把这些作恶的人统统灭掉,恶的注脚又会落到自己身上。从审美形态来讲,正因为影片落脚在荒诞,因此注定它无法像悲剧和崇高那样去抗争和拼搏,更不会有对抗和超越。
电影的故事只讲了一方小天地,但见微知著,留给观众的思考,却不止那个村庄、那个年代。“荒城纪”——“纪”作为中国传统史书的一种体裁,以重要事件为纲,完整地叙述一个历史事件始末,一个“纪”字,又让这个故事平添了几分真实性。不仅是留存于个体的记忆,更是见证和封印了一个时代。马尔克斯说,我写的不是魔幻,那些都是真的。所谓的“荒诞”也许都是真的,那些我们天真地称之为谎言和故事的东西,有时候远比事实要真实得多。
看了《驴得水》之后,想起列宁说的一段话:“农民起义,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们不是被统治阶级镇压了,就是成为了新的统治阶级去镇压农民起义。”看完《荒城纪》,想起的是窦唯1994年的《高级动物》,以歌词而言,窦唯用了48个形容词去演译人这种高级动物,每个词之间都有正反矛盾的联系,几乎把人类所有的行为和语言,甚至“高级动物”所带来的邪恶通通浓缩在这首歌里面。
矛盾 虚伪 贪婪 欺骗
幻想 疑惑 简单 善变
好强 无奈 孤独 脆弱
忍让 气愤 复杂 讨厌
嫉妒 阴险 争夺 埋怨
自私 无聊 变态 冒险
好色 善良 博爱 诡辩
能说 空虚 真诚 金钱
噢~~我的天,高级动物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一切喧嚣,尽是幻象。繁华背后,满是狰狞。
山野之中的村民身上的朴实和愚昧、贪婪和畏缩,都像是硬币的两面,在大环境的碾压之下,呈现出了黑白两色的斑斓,是一种最为悲哀也最为厚重的真实。正如窦唯这首歌的最后,反复吟唱的只有一句:幸福在哪里?
即便是现在,在人类无论是在科学上还是在生产力的解放、社会生活上皆已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的今天,迷茫、不知所措的情绪依旧存在,人们似乎并不幸福,而且十分“难受”。
叹息,人类的宿命。
从艺术角度来讲,影片还有许多值得提升的地方,在人物塑造上比《驴得水》相去甚远,比如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太过单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美做了定义:这个东西要有一定的大小,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如果太小,我们或许可以说它很精致,但是不会说它很美,因为太小的东西,如果不用很长的时间去定睛观看,就很容易错过细节,或者感觉它太过模糊。相反,如果一个东西太大,我们可能会说它很雄伟,但也不会让我们感觉到美,因为我们没有办法一下子看清它的全貌,总觉得有所缺憾。结合《荒城纪》来看,影片在细节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从道具、场景、色彩、配乐等很多方面,不难看着这是一部尽心之作,但是精致有余,张力不足,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上还有提升空间,但这毕竟是导演的第一部作品,也对电影主题的表达没有形成大碍。就国产电影的整体水准而言,也不失为一部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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