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冒着死的危险,就是为了更好地活
演出结束后,众人离场,我坐在华夏小剧场第一排的红椅子上等待两位音乐家收拾行头,他们是陆正和波兰人Grzegorz Bojanek。二人此行,是为一部古老的中国电影《渔光曲》现场配乐。不过此刻,氛围似乎有些沉重。
陆正坦言,现场演奏的过程中出了些意外,观众也察觉到了——片中有一组镜头跳得很急,前面还是几个小主角欢笑嬉戏,突然便转到了他们奶奶去世的一幕。为了达到强烈的情感冲突,导演蔡楚生没有用任何过渡,直接切了过去。尽管已经看过无数遍,事先也排练过多次,由于设备和种种临场的原因,他们没能及时调转音乐风格,导致观众们看到奶奶去世,众人哭泣的画面时,听到的却是清新欢快的乐曲。
“不过”,陆正又说,“这就是现场(Live),总是伴随着很多意外,和生活(Life)其实是一样的,不可能做到完美。”
Greg(Grzegorz Bojanek的英文名)也笑着说:“做音乐很多时候是跟电子产品打交道,而它们很容易崩溃。我和陆正有过一次演奏现场,他的吉他出了问题,一直在出错,整场下来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我在演奏,但是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发现。观众看到的,就是两个家伙坐在那里捣鼓他们的电脑。这是现场演奏有趣的地方。”
在电影院里观看黑白默片总给我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那种影像在粗粝、老旧的同时,又如此真切地记录下了演员们的青春样貌:韩兰根、袁丛美、王人美……
当你在银幕上面对他们,你以为自己仍活在他们的那个时空里,殊不知落幕灯亮以后,当蔡楚生导演的儿子蔡明先生登台,才发现连他也已经白发苍苍了。
蔡明老先生精神很足,说话有英雄气概,讲到《渔光曲》80年前的往事:《渔光曲》主题曲的作者任光在那个抗战的年代写下了许多激昂的乐曲,《大刀进行曲》、《打回老家去》等等…… 到《渔光曲》却温婉了起来:
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漂漂各西东
轻撒网,紧拉绳,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词词句句,是他对底层百姓的关怀。也正因此,当年《渔光曲》电影一出,万人空巷,连映84天,从春至秋。
蔡明老先生讲起往事,1941年6月,任光和他的妻子徐韧随新四军九千余将士行军至皖南地带,遭到国民党七个师的突袭。13日凌晨,一颗子弹击中了任光,不算致命。为了将这位音乐家送到后方医治,士兵们把他抬上了担架。哪想到国民党士兵见到担架,以为是个大官,拼命追击,护卫将士全部牺牲。等到他们越过尸海找到担架,发现躺在上面的正是任光。
为默片现场配乐的形式,在国内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去年广州展映从挪威找到遗失拷贝的《盘丝洞》时,也采用了这种演绎方式。其实在过去的默片时代,看电影就是这样的,人们去到电影院,屏幕上的电影是完全无声的,会有一个人在旁边弹钢琴,有爵士乐队,有演唱家。人们赴电影院,穿上礼服,像赴一场隆重的祭祀。有强烈的临场感。
临场感,就像陆正和Greg所说的,是瞬息间变化无常的,有时难以避免会有瑕疵和不足,有时两个人的音乐激发出彼此更多的灵感又会让整件事变得更加灵动,让每一次演绎都成了独一无二的,具有生的力量。
他们二人从开始合作到现在十年有余,在此之前曾为4部电影做过现场配乐。其中有波兰1929年的默片《A Strong Man》、先锋影像艺术《万重浪》以及美国电影《地下世界》。
给《万重浪》配乐大约是十年前,那时英国艺术家Isaac Julien在网络上找到了他们,想在影片的其中一个段落用他们的音乐。那部影片原先是放在美术馆里的装置艺术,有9个屏幕循环播放艺术影像,请到的演员有张曼玉和赵涛。
后来Isaac把它重新剪辑,变成一个55分钟的单屏电影,参加了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的展映。影片来到上海双年展做首映时,便是他们在现场配乐。
陆正说:“《Better Life》(《万重浪》的英文名)是很实验的,讲的是一个全球化的移民浪潮。大概是2004年吧,在英国北约克郡有几十个中国人被海浪卷走了。大家都到海滩上面捡贝壳去卖,结果就被海浪卷走了,当年是很大的一个事情。这是一个话题,就是:为什么不远万里,坐集装箱,你要跑到欧洲,跑到美国去,因为这个过程中是很危险的,你会死掉的。所以后来导演解释说:Dead for better life。你冒着死的危险,就是为了更好地活。 ”
聊到这,陆正的电话响了,Greg掏出手机开始给我看他孩子的照片。非常英俊的小伙子,非常可爱的女孩,有一张她在舞台上,穿着波兰民族服装跳舞的照片,Greg说,这叫“Folk”。意思是民族的、传统的,我查了一下字典,Folk还有另一个意思是,亲人。
去年,Greg创作了一个音乐专辑《Without》,同样是他擅长的先锋音乐类型,非常沉郁而悠远的音调。专辑的第一首单曲叫《Without a Father》,第三首叫《Without a Friend》。Greg说,这个专辑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和他最好的朋友。在去年,他失去了他们。
专辑的封面是一张黑白照片,有一座信号塔,有电缆,海面上有三艘小船。“这是我的故乡”,Greg说。
就像有句老话说的,人活着,就是不断地失去。失去亲人,失去一部老电影,失去故土,失去时间…… 前些日子,4月8号是电影理论史上的精神之父安德烈·巴赞百年诞辰,他曾经把影像比作“木乃伊”,意思是,人们拍电影也好,摄影也好,其实是为了将我们的生命留存,与时间做抗衡。
陆正说:
“现在老电影已经很少有人会再回去看了,尤其是默片,也看不过来。但是从整个历史的角度来讲,我们应该是要倒溯回去看看,在那个年代中国的电影。有什么样的方式让它变得更新鲜?现代的音乐家去给这些没有配乐的电影做配乐,就像复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