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间的转换,不过是时间和选择的问题
仅仅将《嘉年华》当作一部儿童性侵题材的影片,实在是小看了它。它是一部在若干年后再看仍具备艺术价值的作品。它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冷清,干净,是极其锋利的刀刃,弧线漂亮地剖开这个时代表面的繁盛,展示出内在的本质:人们究竟是以何种状态生存着的。
我在这部影片中看到了一个最真实的中国女性形象:没有身份的流亡者。
少女小米,今年十六岁,三年前从老家出逃(她在老家遭遇了什么,影片没说,但不难脑补),已经流浪了十五个地方,后来她在一家酒店里做服务员,月工资不到六百元,她最害怕的是别人盘问她的身份证——一个从老家逃走的女孩,怎么可能有身份证呢?
如果说身份证是一个被社会认可的象征,那么,中国女性的集体命运,就是不被认可的,从她们一出生开始、甚至还未出生之时,就是不被认可的。
我们的屏幕上活跃着那么多不同的女性:后宫妃嫔、职场精英、辣妈女王、婆婆媳妇,但她们都不如一个小米能准确地告诉一个局外人(比如说几千年以后的人们),长久以来我们女性集体的遭遇是什么。事实上这些女性的身上都有小米的影子,但很少有人有胆识指出这个共同的阴影。
这个共同的阴影就是:女孩从一开始就背负了性别的“原罪”,她是被嫌弃的;女孩是这个男权社会的弃儿。女孩所遭遇的“抛弃”,不仅指有形的活生生的抛弃(那些因性别鉴定而无法出生的胎儿,那些一出生就被送人或遗弃的女婴),也指情感心理上的抛弃(“你永远不如哥哥或弟弟重要”、“你嫁人后终究是别人家的”)。
可以说,大量女性在原生家庭里是没有“根”的,她始终被父母准备着将来通过婚姻进入另一个家庭,成为另一个家庭的人。(而在另一个家庭,她又常常被当作外人。连一个孩子都可以写这样一首诗打趣她的母亲:“妈妈说我是捡来的/我笑了笑/我不想说出一个秘密/我知道/爸爸姓万/哥哥姓万/我也姓万/只有妈妈姓姜/谁是捡来的/不说你也明白”。)
女性的身份是如此模糊甚至遗失,这又造就了女性在情爱上盲目漂浮的危险生涯——在整个社会都是贬低女性的无意识中,她要多有幸才能碰到不物化她、真正爱她的男人呢?
所以我们又在影片中看到了年轻漂亮的前台小姐莉莉。莉莉每次和一个叫“健哥”的地痞流氓约会,都精心打扮、满怀欣喜,还会对他撒娇“你不要走嘛”。莉莉把“健哥”看作男朋友,她似乎要刻意忘记,“健哥”只是一个给她介绍肉体生意的掮客。她如此软弱,巴不得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温情——哪怕是她想象出来的。她被客人打得鼻青脸肿,“健哥”丝毫不关心她,她也仍然不愿意掐掉这一点想象出来的温情。
莉莉这个形象,让我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一无所有、冰天雪地之中,还奢望着一星点的爱情,以至于这种奢望变成了巨大的幻觉。
直到莉莉意外怀孕,去做人工流产,她拖着疼痛的身体,终于喊出了“我X你,小健!有一天我要生出一个儿子,啪地放在你面前,喊你叫爸爸……”
这句话让人心惊胆跳,这是我们多么熟悉的“怨妇”:有一天,这个从来没有得到的爱的女人,会变成一个母亲,拿孩子当作与这个男权世界对峙的人质。
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小文的妈妈,一个离异的单亲妈妈。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无暇顾及孩子。在小文被性侵的那一天晚上,她在外跳舞到深夜两点,回到家倒头就睡,根本没发现孩子一夜未归。
等着女儿小文从医生的诊断室走出来,她伸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她当然还是在意孩子的,她陪着孩子去警察局,那个老谋深算的警察不怀好意地询问小文:“你究竟喝了几瓶啤酒?”暗示小文可能是主动的,而不是被侵害。她愤怒地高声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相信我女儿吗?”她为女儿的遭遇而心痛。
可是回到家里,女儿对她的防备和敌意,立刻就刺痛了她,她看着女儿恨恨地说:“你的眼神真是越来越像你爸爸了”——她还恨着那个男人。同时,她也在女儿的眼里看到了周围人对她的那种鄙夷: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还整天在外招摇,还在努力找一个男伴,连孩子都不顾,真是羞耻。她冲进小文的卧室,发疯一般地撕扯小文的连衣裙:“谁让你穿这种不三不四的衣服,谁让你这么漂亮!”——这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在他人的眼光中所听到的声音呢?
小文去抢裙子,却被妈妈拖到洗手间,在嚎叫中被剪短了头发。
这些镜头真是残忍至极。一个小女孩就这样学会了什么是“荡妇羞耻”,并且是被妈妈教会的。
剪短头发的小文站在镜子前,把台上的化妆品一一倒在洗漱池中,那些粉红的水流,就像所有女性的眼泪,触目惊心。
小文背上包离家出走,她不可能再待在如此践踏她的母亲身边。她跑到父亲的住所,也无人应她,她只有流浪街头。在夜色中,小文来到巨大的梦露塑像下。在梦露的高跟鞋脚边,小文蜷着身体,席地而睡。刚刚遭受过性侵的她,宁可将在自己暴露在毫无庇护的危险中,也不愿意回家——究竟哪一个对她的伤害更大?
至此,小文,一个在小米看起来锦衣玉食的城市学生,也正在成为另一个“小米”。而在小文无家可归的背景中,是很多对男女在沙滩上,穿着婚纱和礼服,摆拍着千人一面的婚纱照。这真是意味深长的讽刺。
导演文晏说:“小文可以变成小米,小米可以成为莉莉,莉莉可以成为孩子们的妈妈。她们之间的转换不过是时间和选择的问题。”这样直白的诠释,当然远不如电影叙事本身那样动人和有力。
每一个女人都有她的过去,而这种过去又在指向并不新鲜的未来。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有其他女性的影子和可能性。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活在一种集体无意识中,女人从一开始就被施了性别的诅咒:女人,你是不值得爱的。
在这样扭曲的集体文化之恶中,男人也无法幸免:作为男孩子,他们固然可以被挑中、被存活、被青睐、被重视、被给予厚望和资源,然而他们也没有享受过完整的作为“人”的被爱,因为他们获得这一切偏爱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是个“带把的”。他们的性器官,大于他们自身的存在。他们被鼓励虚张声势、豪取强夺、攻击他人、传宗接代,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强大。《嘉年华》中的男人,无论刘会长、酒店老板、警察、医生、地痞流氓,都多少有点权力,都可以去“整”他人(比他们弱的弱者)。可他们活得都不像人,要么是猥琐的、要么是残暴的、要么是虚伪的和麻木的。唯一没有权力,但多少还有点骨气的小文的爸爸,在他前妻的口中却是一个“窝囊废”。
梦露的雕像在影片中是一个很好的象征。最开始,小米抬头打量着裙裾飞扬下的梦露的女性私部,她是仰望的,作为一个毫不起眼的、最底层的女孩子,她内心渴望这样一种炫目的性感——这种性感也是一种权力,是无力的她所向往的。可影片也表达了“梦露式性感”的脆弱和荒谬:梦露那洁白的大长腿上很快被人贴上各种小广告,小文很惆怅地用手去撕,却撕不掉;最后因为新建游乐场,梦露雕像被肢解掉、切割开,随意凌乱的堆在货车上,运走了。
影片中还有一些细节,十分自然,却揭示了“平常”之中我们竭力去忽视的隐痛,比如多次出现的妇科检查台。两个孩子遭性侵之后,几次三番被警察带到这些检查台上。第一次妇科检查是一个女性成长中的标志性事件,女性的身体在什么情景下被什么样的目光审视,会奠定她对自己身体、甚至对自我价值的看法。而很多女性的经验,则是在类似的身体检查中(也包括生产过程中),不得不屏蔽她们对尊严的需求。无论多么精神自由的女性,都可能在那一刻意识到,原来自己被锁在这样一具不自由的身体之中。
《嘉年华》是一部非常悲伤的电影。因为它是如此真实,所以更让它的悲伤无以复加。它不动生色地展现了我们习以为常(我们本不该习以为常)的疼痛和荒谬。
豆瓣上有一个短评,“电影结束,我后排的一个女人泣不成声,她老公在一旁怎么安慰也不好,字幕放完,影院工作人员催促他们才慢慢站起。我才看到,她怀孕了。”
作为一个母亲,我看电影中间也几次欲落泪,为这样一个无爱而残忍的成人世界,为所有曾经、正在、将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中的孩子,而深深地难过。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则是:我会不会也成为这样一个荒谬世界的一部分?当小文的妈妈撕扯女儿的裙子、小文求她“不要”时,我在其中看到了几乎所有母亲都可能有的心魔:当我们的孩子不受控、不按我们的意愿发展,当他们陷入一个坏的结果,我们在为之心痛的同时,也会忍不住粗暴地对待(再次伤害)他们。我想起,当我两岁的孩子在发烧感冒时仍然执拗地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把玩具水枪里的水喷得到处都是,极度疲倦的我,也像恶魔上身,抢走他手里的玩具,狠狠摔在地上,对他大吼:“让你再玩水!我再也不会理你了!”然后不顾他大哭拂袖而去。
尽管这和电影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场景,但是,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母亲就是残忍的,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尤其是在她虚弱难堪无助之时。很有爱的母亲,内心必定是充足有力的。
很有爱的母亲,要么是得到过很多爱,要么是具备极大的勇气和毅力,能抵抗住匮乏的吞噬,能肩负住黑暗的阀门,以爱吻痛,给予他人她自身并未曾获得的,并从这种给予中确认自身的充足——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自愈过程。
《嘉年华》的结局,是小米穿着白裙子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女,却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选择。没有人知道她要去何方,未来是未知的。“全世界的好导演,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生活的禁锢中,追寻心灵的自由。”一部《嘉年华》,让我爱上了文晏这个导演。现实沉重粗糙,僵硬如铁如石,渴望爱与自由的生命与之碰撞磨合,难免不流淌下血与泪。可我们仍然要追寻,并在力所能及的给予中,丰富这个贫瘠的世界(与华丽的嘉年华相对应)。因为我们毕竟不是石头,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