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爱

在豆瓣的页面上，《战场上的快乐圣诞》的tag贴的是“战争”、“同性”。

对于战争题材电影，在我看来，如果看过之后，观众不会刻板地去标记所谓正义与邪恶，而是能在更高的站位上，自心中由衷腾起一股渴望和平的强烈愿望，那么这个片子就是成立的。

至于同性题材电影，在我看来，大多数——当它自诩是个同性爱情故事的时候——就是个伪命题。为什么会有这个题材？为什么没有“异性”题材？因而，我总是认为，一部所谓同性电影应该做到的，是让人忘记性别，能够使观众真正感觉到那种与生俱来的爱。

如果用这样的思维去考量《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那它当然是一部极出色的电影。

它让人打从心眼里厌恶战争，却不会厌恶被卷入这场战争中的人，反而充满不忍与同情，裹挟着对于文明的自省，却没有一丝说教的意味；它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爱恋，不多语的、极度克制的、纯粹的——却不合时宜、抱憾终身的爱。

l 遇·见

1942年的爪哇国，日军的战俘集中营，负责人是陆军大尉世野井（坂本龙一 饰）。初初登场，便是英气十足。

偏偏就是要让胜者遇见俘虏，偏偏就是要他在这里，遇到他。

英国陆军少佐杰克（David Bowie 饰）被捕，上级和世野井说，这是块儿硬骨头。审判室内，杰克甫一登场，世野井的目光便无法再从杰克身上移开。身边的两位军官咄咄逼人地质询并没有让杰克低下头颅，他的不屑和鄙夷洋溢在每一个字眼里。世野井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

当质询进入僵局，他走下质询台。他对杰克说的第一句话是，“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语出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这句台词不可思议地出现，观众们不禁失笑。影片放完，回想起来——那是唯有让人痛心疾首的“一语成谶”。

世野井的每一句话，表面看上去是在质询，听起来却都像是在辩护。不知他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努力，终究保全了杰克，留他活口，带回战俘营。杰克虚弱不堪，他要求医生不惜代价救活他。每晚杰克熟睡，借着巡查之名，他都要来远远地看一眼。战俘营的英军头劳伦斯先生说，杰克来了以后，世野井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情绪不稳，甚至有时带着几分极端。

世野井当然知道自己的变化。

他有成吨的疑惑，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意，他根本无法解释：那是个战俘，那是个男人。

l 菊·刀

转折点是个收音机事件。世野井心里明白，那台机器和杰克脱不开联系，但是他没办法就这样下令处死他，只能暂时收押。

身边人看出世野井似乎变了，暗杀杰克的事件随之而来。夜半时分，世野井的亲信刺杀杰克失败，杰克趁机营救劳伦斯准备脱逃，却被孤身来看杰克的世野井撞个正着；不多时，原上士也带着卫兵赶到，看到地上趴着的已经筋疲力尽的杰克和劳伦斯，卫兵们自然抬起手中的枪瞄准——世野井毫不犹疑地挥动军刀，挡在杰克身前。

劳伦斯和杰克讲，“我觉得他喜欢你啊。”杰克不置可否。

事件发生了，总是要有个“说法”的。收音机事件的替罪羊，是和世野井相处融洽的劳伦斯先生。劳伦斯情绪失控，指责在这个战俘营中发生的种种事情的荒谬绝伦，世野井依然能够冷静地面对他——一种同样荒谬绝伦的冷静。等到劳伦斯平复下来接受命运的安排，世野井忽然哑着嗓子和他说，“你的朋友（杰克），他让我很疑惑。”

世野井的这番剖白，言浅而意深。

亲信为刺杀杰克事件切腹自尽之前，和世野井说，“他是邪灵啊！他会侵蚀你的灵魂！”镜头里的世野井表情淡然，心下怕是已经翻江倒海了。他的疑惑从初见杰克起就在蓄积，他尝试用自己的文化去压抑那种冲动，却不能抑制对杰克的好奇，不能抑制人性中真实的情意。

疑惑，好奇，情爱……都再正常不过，但这一切偏偏发生在扭曲人性的战场，而且是那个靠着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所向披靡的日军战俘营，这其实才是世野井不能明了的疑惑之根本。

“菊与刀”，是日本文化的两个极端。刀在电影中的实体表现很是直接，至于菊，只有世野井和原上士抽烟的烟蒂上一枚小小的菊印大特写，导演的意图在此却已经很明显了。对于战争本身的反思，在导演的镜头下似乎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战争的不义一方日本国引以为傲的武士道文化的反思。借劳伦斯先生之口，“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到头来发现，一切都是错的”。攻击自己的根深蒂固的认知，或者说，超越那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太难太难了。

世野井内心无时不在的天人交战，在电影高潮部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化解了。电影这一段的配乐，题目叫做“sowing the seed”。杰克在世野井脸颊上轻轻落下的吻，他的出现，这一切其实就是一粒种子。

种子是会开出花来的。

只是那朵花，他俩都看不到了。

l 禁·色

世野井的扮演者坂本龙一为电影创作的主题曲叫做“Forbidden colours”，《禁色》。

听起来，就像是在电影高潮之后不再有一句台词的世野井的自白。

Learning to cope with feelings aroused in me

我学着克制涌上心头的情感，

My hands in the soil, buried inside of myself

我的手在土中，将我自己埋葬。

My love wears forbidden colours

我的爱 披着禁忌的色彩，

My life believes in you once again

我选择再一次相信你。

影片结尾，世野井独自来到杰克被处刑的沙地旁，用剃刀割下杰克的头发，夹在白纸当中。之后行礼离开，不动声色。大概就是从这幕开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割下头发这样的行为，在汉文化圈中的意义不言而喻。在世野井轻轻剃下那寸银丝时，心怕是也在觉醒之际死去了吧。

日本战败，世野井被执行死刑。死前，他交给成为战胜国军官劳伦斯先生的，是杰克的头发。“把它，放在我故乡的神龛上吧。”脑海中，说这句话的世野井，大概会是微笑的吧。

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l 救·赎

电影没有止于世野井和杰克间的未竟之爱。

最催泪的几幕中，首先就是杰克对于自己亲生弟弟的忏悔。弟弟天生的与众不同，被世人排斥，人生赢家如杰克，当年对于弟弟的漠然造成的伤害，只能靠参加战争来躲避——用扭曲躲避扭曲。弥留之际，在虚幻中忏悔的杰克，终于得到了救赎。

再来，就是点题之句，北野武饰演的原上士对劳伦斯说出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说出这句话的原上士，在海边的监狱里，带着佛念珠，手边放着经文。他的双眼不似在战俘营时那样狡黠市侩，带着那种释然与平和，那应该本就是人最原始的样子。

战争双方的仇恨，在电影中着墨不多。或者说，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双方之间尝试去让文化碰撞，去感知、去理解的时候带来的一份来之不易的情谊。战争让人性扭曲，让人都忘了人应该有的样子。

愿不再有战争。

愿世界和平。

愿，每一个灵魂，都能够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