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必然，谎言的纯洁性

1918末，时序入冬，第一次大战结束。欧洲是一座绵延不绝的屠宰场，白昼渐短，阴影渐深，照得白日更白。

隔年春，未婚夫死于前线的德国女子来到坟前献花。所有推理从一名神秘的陌生人不合时宜地出现于此情此景开始 ── 在此之前，听觉有序地贯彻石子路奏响的脚步声，走进视觉过于逼仄的单调明暗，以碳笔画手法铺展安娜家中的默哀情调，黑白影像带给人们的感受：拘谨、肃穆、虔诚、虚伪…，像看到迈克尔·哈内克的《白丝带》。

某天，安娜不经意巧遇一名未曾谋面的男人，追问该男子来历之后，主动邀请对方来访。

阿德里安第一次作客弗兰茨家，他是以一名悲痛的友人现身，当时〝弗兰茨拉弦，他在一旁循循教导〞—此以画面补述，引诱观者自行联想两人的关係。阿德里安与弗兰茨以艺术之爱神交，他的幻想是柔美的。。。

但，这是虚晃一招。

在阿德里安和弗兰茨的画面里只有无声的交谈，两人一起游逛卢浮宫、一起消磨酒馆时光。他是一个战争倖存者，从未涉于弗兰茨生活的世界，对这个外国人的无知，仅凭他与弗兰茨的交情，他的缄默和表达的痛楚皆是战后创伤造成的印记与对一位挚友的哀痛。根据这些迹象，阿德里安顺利脱身现实利害，他的经验和记忆是死者家人力能未逮之处，让人无从辩驳虚实，因此显得人格纯正，其谎言纯粹而真挚。

失去至亲的人必能理解弗兰茨双亲的处境，我们面对死者生前的友人，会将对方待为我们所遗失的死者的生活片段，情不自禁地将对方作为至亲的生命延伸。而阿德里安担负的正是这样一个类似半子的角色，和安娜这幻灭的媳妇一同承续其子生命的外在征兆。

安娜一家接纳了这位行事低调的客人，对弗兰茨豪无概念的阿德里安藉助一家人忍不住倾诉的种种事迹，渗透死者的生命。这群听众犹如《登堂入室》中的文学教师，只要故事不缀，谎言可以构筑生命力，向现实偷取时间，延迟它的大限。然而，他每多说一个字，离真相愈遥远，他的谎言捏塑出受害者的生活与性格梗概。提琴拉奏那时，阿德里像只生命线轴脱离的傀儡不支倒地，事前父亲亲切地欲赠予他丧子的遗物：一把小提琴躺在棺木般阴暗的琴盒内。至此，他的谎言渐渐吞没了他的人格，他再也不能虚构认同自己的身分，所以他像只人格分解的物体刹那失去意识。

〝死亡是世界上暴力的象徵；它足以毁灭此一世界。死者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也成了侵害自己的暴力的一部分；与死者「接触」过的人同样受到死亡毁灭的威胁。死亡凸显出迥异于我们所熟悉世界的奇特氛围〞—乔治.巴塔耶。在壕沟里与弗兰茨的遗体独处，在那样与世隔绝的时空底下，对沉入无境之地的尸体不由得产生一种免于一死但罪所难逃的感受，使他关注起受害者──这渴望是越过一切藩篱的融合渴望，正好投了导演欧容所擅长发挥的暧昧情节，将其巧妙发展为一段教观众雾里视物的推理过程。看似一段扑朔迷离的三角恋情谜底势将揭露，却嘎然而止。

他冒着搅动仇恨蜂窝的风险，前往受害者的祖国。有人鼓譟讥讽，有人对他啐沫，挑衅地大唱祖国歌。由于德意志平民的粗暴无礼，观众原本可以代替法兰西责备，但随后这股未上升为仇绪和德意志平民排外的激情被父亲在酒馆里的一席谈话冲淡，化解了对发动国的传统训斥。

镜像中的阿德里安，映照出弗兰茨，这是他的心魔的幻术；在另一层次上，作为一个有基础情感的人，阿德里安甚至可说在受迫的情况下杀害了同父异母的兄弟──〝 事实上，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在降生人间这样一个程度上是同一现象；其次，在某方面来说，两个交谈的人就有同一个母亲。显然不是我们根据经验说的那同一个母亲。她没有眼睛，也没有面孔；它是某种概念，但却是我们俩互相共有而且和任何其他人共有的一种概念。属于同一族类就是在某种意义下拥有同一的母亲。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兄弟。况且，正是这样人们并不以生物学的特征而以存在于个人之间的某种关係，就是兄弟关係，也就是一母所生的关係来解释人类〞—让.保罗.萨特。

阿德里安能够娴熟地转换德语，已经告知了我们他和弗兰茨的这层非血亲的兄弟关係。这一层抽象关係也是让人误解的诱惑，人们习惯以俗世厚度的爱欲憎恶去度量彼此的关係，使之紧密或分离，或沾上情欲成分的暧昧。

阿德里安烙印在弗兰茨死前数秒的回忆中；弗兰茨烙印在阿德里安与之死前数秒的对视里。肉体短暂，逝去即永恆，为生者的永恆追寻。即使他和敌人同时被迫参役，被赋予强制屠杀的权利，但在最后一刻敌死我存，对方儘管出自胆怯，却仍保住一丝自由的尊严。弗兰茨的牺牲引起阿德里安的不安，这不安是战前身为一名艺术家对于自己犯下泯灭人性的罪行，和当热爱生命的艺术家本性相违逆。当艺术家失去生命的渴望(杀人与意图自伐)，他必然偷偷改行作一个于音乐和言说皆虚构生命欢愉的说谎者，用幻想浇灌听众焦灼的情感。这是否证明了即使不在艺术领域，敌人若存活下来，更有可能和资格成为实践热爱生命的艺术家？

当阿德里安作如是想，证明了他纯洁的动机。

当他向安娜晓以实情，安娜不由得内心交战。在海边的那天，他像一抹徐徐微风吹过安娜寡淡的心头，她是白昼天空中一轮白炽的太阳凝望一轮沉睡的月亮；第一次出游，越过幽暗山洞之后，曼妙醉人的色调转进视野，阳光明媚柔和的光芒普照大地，挥别昨日的阴霾，一段安娜心境的转移。其后两人在安娜和弗兰茨的订情山谷说起她和弗兰茨的秘密语言。如今这不堪的背叛，落得一阵穿过胸膛的冷风，不过是镜花水月，绮梦一场。

安娜惶惶不知归宿，她投湖未果，实现了一道逾越仪式──生不知死，但活着意味能够共感生者；因这一转折，她神志清明地看到阿德里安的白色谎言是一种启发，他的谎来得及时，立意良善。站在时局的立场解套，他甚至不须为此澄清，付出任何一种可受公评的代价，不须得到两老及自己的谅解，唯阿德里安无法接受的是自己杀死了一具生动的肉体，这肉体有思想、有灵魂，有温馨的家和可人的未婚妻──被迫参战的人民哪一个非血肉灵魂之躯？因此安娜并未顺遂阿德里安的告解，她昇华为阿德里安的知音，她理解──隐瞒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让人更深地理解他，理解事实。沉重的打击需要一双灵巧的双手，柔软的心灵轻缓地调节释放现实的重量；而这只能以虚构的谎言作媒介。安娜自愿地掺进阿德里安的谎言，在对方不知情下，用自己更大的谎言包复阿德里安的良善，更是出自一分保护所爱之人的心。她自愿担任那只平衡祖国仇恨悲伤的槓杆，让两老始终相信阿德里安编织的幻梦。昔时，阿德里安为不在世的弗兰茨以言词虚构；这次，她以笔墨代不在场的阿德里安虚构故事。

两老鼓励安娜远走法国寻觅阿德里安，途中几经周折，终于来到阿德里安的宅邸。她挫败的发现阿德里安有位青梅竹马，并且是位犹太女子，此处再次重迭前段的三人行，从虚到实的三角关係，漫长的期盼等到的是她必须退出这段逢不及时的苦恋，她和弗兰茨在阿德里安的生命中仅是昙花一现。反战的阿德里安听从父辈前往战线，战后因亏欠女友而顺从母亲安排的婚事。他优柔寡断，只能一味遵循自己的义务，却不知幸福为何物，将自己的生命蒙上一层堆积悔恨的谎言。

然安娜必须迢迢远赴法国，让爱情里处在被动的女性出走，藉以象徵德意志民族该走一趟逆被动为主动的和解之旅。她臣服于爱之下，不无暗指了德意志向来製造战乱和疏离；法兰西擅于製造爱情和浪漫，最后点出欧容对自我民族性的自觉与偷渡的自豪感。

战争是残酷的，一种现实的超载体，它冲破维繫人类和谐的道德安全网。现实是猥亵的，它剥夺了悬置的理想信仰，人们彼此憎恨，诅咒生命。战争是一场圆不尽的谎，人们在生活里以谎接谎，剥落旧世界的弥天大谎。战争的结局只有零和，没有输赢，在爱情中亦復如此。

这是一齣交织艺术之美和爱情幻想的时代背景，雍容大度、细緻谨微、靡颜腻理、多愁善感，淡淡知性优雅有几许卡尔·西奥多·德莱叶的神韵，个人认定为欧容近年来最优异的作品之一。无可否认，他人的悲剧构成我们纯粹的美感享受，其谎言非作用于我们自身时，都是一种观审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