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人性容器

对《第三次杀人》的期待超过一年，两次观影后有感而发，于是将碎片般的思绪装入内心的容器里。

等待的前期的基点是福山老师和是枝导演的第二次合作。后来也证明主演们都经得起考验：福山老师每一次眉毛的轻微挑动似乎暴露了矛盾和复杂的心路历程，役所大前辈的每一道皱纹似乎暗藏着汹涌的秘密（不愧是世界的koji），丝丝每一次眼神的游离似乎在叙说一个欲言又止的故事。

等待的后期则变为特有的争议性带来的诱人气息。能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旬报十佳、在日奥中斩获五项大奖，有人将其推荐为不可多得的精品，亦有人说此乃是枝裕和跳出舒适区的失败尝试，甚至在放映过程中昏昏欲睡。带着别具一格的话题性，三杀与我们见面。

从企划伊始就关注着拍摄和制作的幕后始末，在观影后有了更深的感触。有人说这是是枝的转型之作，但依一孔之见：是枝裕和还是那个是枝裕和。

和其他的作品类似，是枝依然延续他特有的柔和细腻笔触展现出质感厚重的画面。在这里，我们可以瞥见风拂过树梢的细碎光影，可以听见脚踩着留萌土地上积雪融化的声音。镜头在演员脸上定格的时间很长，以静胜动，以无声胜有声。随着不紧不慢的叙事展开，意象和细节也成为了这没有高潮的电影的灵魂，其中的几个关键词成为了提纲挈领般的线索。

象征审判的十字架，是烧死尸体的形状、是鸟儿坟墓堆放的石子、是雪地上欢笑的父女、是天空中交错的电线、是结尾处重盛律师所处交叉路口。而笼子里金丝雀，五只殒命于三隅股掌之间，还有一只似乎获得了重生却又一次为了食物飞回了他的手中，与三隅对咲江的“放飞”相互照应，仿佛断线木偶被冥冥中无形的手掌握。所谓“盲人摸象”，讽刺的则是司法体系这艘船上的人，那些“从不说真话的人”、“视而不见”人，说到底法庭根本不是查明真相的地方。

令人特别在意的则是“容器”，无色透明却又虚无得令人心生寒意。作品中反复提到“有没有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呢？”重盛、三隅、咲江、川岛，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尽相同。此处的容器应是指空白的人性，往里面斟上任何色彩就成了光怪陆离的模样。

曾经拜读过一位影评人的点评，说这部电影弱化了对人物的刻画，使其浮于脸谱化的表象。但我认为此种疏离感乃有意为之，除了主角外，还有许多身份各异的人：青涩迷惑的川岛、精明强干的摄津、放弃重审的女检察官筱原、咲江的母亲美津江、重盛的老法官父亲和女儿由加、三隅的同事、围观的群众……这些与主线并无直接关联的人物在烘托下，显示出来的是一种嘈杂的群象，一种众声喧哗的氛围。因为代入感被弱化，使得这些人物的每一个侧面都有亮点。因为疏离，使得他们又是多么可以贴近你、我、他。正如是枝所说：“没有什么人是非黑即白的。我想描绘灰色地带中的人，描绘他们是如何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是枝还通过多层映射的手法从多种维度上诠释影片内涵。重盛老律师在儿子上的映射，重盛见到咲江在女儿结花上的映射（咲江说第一次被父亲性侵的年纪巧合般和由加同岁），三隅心中的咲江和从未在镜头中出现的女儿惠的映射（大概是太多年未见记忆还停留在惠女孩时代），七次审判室的交锋中重盛和三隅玻璃上的虚像交叠的映射……

何谓第三次杀人？是真相与制度的被杀，是三隅利用法庭间接杀了自己，还是走出法庭的重盛抹去自己脸颊上无形的血、无意识地成为了凶手？当问题掷地有声地被抛出，每个人心中自有答案，即使是“盲人摸象”般一叶蔽目，人们也会一厢情愿挑选脑海中最贴切的解释去笃信，正如往空的容器中注入属于你的思绪一般。

是枝说：“如果全部人都看懂了，反而我会觉得拍失败了。”先前听说这部故事的推进有《无人知晓》的感觉现也是赞同的。结尾处排除所有真相后剩下的依然是迷雾，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是在阅读约翰.卡尔的《燃烧的法庭》末句的反转。但与之不同的是，不是力量爆发式的质变给人以震撼，而是枝正以行走的速度缓缓铺开，催生的却是足以震颤人性的钟鸣，延绵而悠长。

突然想起了福山老师给最新的柯南剧场版M22写的主题曲中的这句歌词：“即使真相只有一个，但正义却是有如泪水的数量。”都说“比真相更为残酷的，是人性深不可测的黑暗。”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正义，正如没有什么是公平的裁决一样。这里不仅仅是“正义”了，还交织着许多善恶、爱恨和欲望，通通塞入这名为人性的容器里。因为一眼看不透，隐秘中反倒揣度出一丝暖意来。

p.s：说点缺点还是节奏的把握和支线难以收拢在一起，但正在看的是枝同名小说却将这点缺失弥补起来。还有就是往“容器”里填充的东西过于芜杂，但电影的容量局限注定承载不起这么多，导致重心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