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延迟享乐者的Daydream和Nightmare

写下这篇影评的时候，我已经把Vanilla Sky看了三次了。《香草天空》是西班牙原作《睁开你的双眼》的好莱坞版，我没有看过原作，但据说剧本原封不动地将《睁开你的双眼》照搬了过来，女主角也请到了原作中的Penelope助阵。区别是剧组更有钱了，开头的片段将纽约时代广场封路实景拍摄，男主角也换成了英俊潇洒的百万富翁汤姆·克鲁斯。导演和制作组一再强调电影的原创性，称这是关于“每一个美国男人的成长故事”。（后面会提到，《香草天空》作为美国版《睁开你的双眼》，逻辑真的是相当好莱坞了，这个意义上强调它的原创性好像也确实没错。）

Vanilla Sky 《香草天空》

叙事

《香草天空》是一部非典型的好莱坞电影，也是非典型的阿汤哥电影。我个人觉得这是阿汤哥演得最好的一部（可能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戴着面具）。有人说长相影响戏路，外表太精致的演员戏路通常都是单一的——所以，一向走耍帅路线的阿汤哥这次挑战一个既毁容又精神分裂的角色，怎么说，作为观众，我看得还是很爽的，猎奇心理得到充分的满足。最开始兴致勃勃地点开这部电影，大概也有抱着一点“诶嘿嘿嘿我们来看阿汤哥毁容吧”的坏心眼。

它作为好莱坞电影的非典型主要体现在叙事上。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早已形成了亘古不变的模式，像是批量生产的流行歌曲，遵循最广大观众理解故事片的思维。这也是为什么我第一次看香草天空觉得这是一部“神神叨叨”的电影的原因，它的叙事是碎片式、嵌套式的。用麦茨的八大组合段理论分析，里面含有大量的非时序组合段，期间穿插有大量括入镜头。在观看时，会引起一种分不清梦境虚实的混乱感，以及时空错乱的倒错感。但剧情其实并不难理解。如果按照顺时的叙事方式把《香草天空》重新叙述一次，就会是下面这样的故事：

David Aames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相貌堂堂，家财万贯，在纽约拥有三家杂志社和一家出版社（看来在那个时候纸媒还是能赚钱的呢），身边美女如云——尽管这一切光芒都来自他在意外中丧生的父亲，他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性感迷人的Julie是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但即使她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却连生日宴会都没有邀请Julie到场。

茱莉·吉雅妮 Sexy Evil Blonde

在David的生日派对上，他遇见了Sofia，一个人畜无害的棕发女孩。本该展开的美好爱情故事以歇斯底里的Julie带着David一起撞车自杀结束。

索菲娅 Cute Brunette

Julie开着轿车冲下桥后，她死了，David则全身多处骨折，面部也遭到毁容。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去找Sofia，自己默默进行着事故后的康复。后来，他再次鼓起勇气去约会Sofia，两人约在酒吧见面。David始终觉得自己被Sofia拒绝，因此一整晚表现都相当怪异。那晚两人分别后，他宿醉街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Sofia。

宿醉后的街头

离开了Sofia，他忍受不了这种身体和精神的极端痛苦。于是他和Life Extension（生命延续公司）签订了一份关于“Lucid Dream（明晰之梦）”的合约。在他吞安眠药自杀后，他的尸体将交给L.E，L.E根据他的欲望和念想，为他编织一场绝美的梦境。在梦里，他本应和自己心爱的Sofia过着幸福的生活，被毁的容貌也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对Julie的恐惧、罪恶感和责任感却潜伏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使得他到了梦境的最后，竟然已经完全分不清Julie和Sofia。

Hysteria

影片的高潮是David误以为Julie是Sofia而亲手将她杀死——也就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希望与救赎。最后，他遇到了L.E的技术人员，并主动要求从这场梦境中醒过来。即使他已经沉睡了150年，等他醒过来时，外面早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

影片的最后是一只睁开的眼睛的特写，伴随着贯穿全片的女声：“Open your eyes.”至此，电影结束。观众似乎也做了一场梦，和主角一起清醒过来。我们大可以理解这是David从梦中清醒过来后唤醒他的工作人员的声音。然而到这里戛然而止，谁也不敢保证，这会不会也只是层层嵌套的Lucid Dream中的另外一层？

造梦者

曾经有人把电影工业称作“梦工厂”，某种意义上，电影贩卖的其实是现实里所难以达成的梦境。主流的商业电影贩卖的梦通常是令人愉快的——即使是所谓的悲剧。

大多数走进影院的观众只是想做一场梦——并不是野生的、混乱的、如同絮语的梦境，而是经过高度的二次加工的“白日梦”。他们并不需要早上起床经历冗长梦境后那种怅然若失的余味，他们还想得到一些东西，一场情有可原的眼泪，一些欲望的满足，或者哪怕只是一次委婉的说教。

但《香草天空》作为一部好莱坞电影，看到最后你却很难说清楚它究竟在贩卖什么。它的拍摄基本遵循了商业电影的逻辑，但是很多人却仍没有耐心看完它，或者像我一样，在第一次看完后撂下一句：“什么玩意儿，神神叨叨的。”如果说一般的商业电影贩卖的是美好的、经过二次加工的白日梦，《香草天空》贩卖的则是更原生的梦——就像你昨晚做了一个特别棒的梦，你还记得梦里天空和大地的颜色，你兴奋地告诉你朋友：“你猜我昨晚梦到了什么？”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却已经记不清情节和细节，梦境始终是梦境的样子，什么都看不清楚。

其营造梦境感的方式，我个人总结了下面三点：场景、剪辑和机位。就场景来说，电影里大量运用了不影响剧情纵深发展的横向画面，尤其是在David的Lucid Dream中，和索菲亚相处的场景基本都是这种形式呈现的。比如一起在酒馆喝酒大笑（Sofia的大笑取自电影《朱尔和吉姆》中女主人公的典型动作），还有相互依偎着走在大街上。

Bob Dylan的唱片封面

除此以外，电影的开头便是一场梦境——主人公在空无一人的现代都市里奔驰，有人说这个画面代表的是所有现代人的噩梦。“如同一个意大利诗人写下的诗句：都市是现代人所创造的最伟大的文明丰碑，但只怕这个丰碑比人类生存得更长久。”这种画面符合一般人梦境的逻辑，在冗长的梦境中，时常真正具有情节的部分占比是不多的。

在空无一人的时代广场狂奔

剪辑自然不必多说了。（影片多处时空错乱的混剪，每次镜头返回David在狱中和心理医生对话时两人的位置的变化也给人感觉很跳跃，有种断裂感）说说机位，如果整场电影是大卫叙述的自己的一个梦境，那叙事视角必然是限制性的——也就是说，你不能拍主角不知道的事情。拿David在梦里做整容手术那一段做例子，按理来说，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昏迷的。但摄像机却多次摆在了上帝视角的位置，看到了整个手术的进行过程。同时这一段里也是L.E.公司的Tech Support首次出现在镜头里，像上帝一样坐在高处俯瞰整个手术室。此处与其解释为电影的一处BUG，我倒觉得这样处理是很巧妙的。因为在梦里你可以是在任何角度的，或者是直接与对方交谈的视角，或者是躲在暗处偷窥的一只眼睛。你就像一个幽灵。

Tech Support

把梦境感营造得这样贴切，Just like this beautiful、Monet-like Sky。

但毕竟是好莱坞的电影，绝不会背叛商业电影的逻辑。结尾处，Tech Support这个充当上帝角色的人华丽登场了，做了一段非常啰嗦的解释，向男主（其实是观众）解释了整个电影的来龙去脉。看到这里仿佛能看见摄像机背后的制作组苦口婆心地告诉你：哎呀让我来告诉你我拍了这么久到底拍了啥，你票钱没白花的喔。就像每则寓言故事最后都会加上一句：“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一样多余。除此以外，这个本是关乎梦境的故事也以一个说教意味的结尾结束，只不过它把说教说得更像一个客观的真理：不要花心，做人要真诚。不要做梦了，接受真实才是最好的。

Fine。结尾减一分。

美梦、噩梦与成长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里，构成梦境的基本材料是身体刺激、白日残余和梦思维。（即以“化妆”的形态出现的童年记忆、创伤场景和愿望）从这个角度来分析David Ames的明晰之梦，其构成的基本材料基本可以分解成下面几种：

童年记忆：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父爱的缺失。

对Julie的恐惧：毁容、身体创伤。

对Sofia狂热的爱以及被Sofia拒绝的绝望。

这三种基本材料都以与之相对的美好愿望在明晰之梦中得以呈现。

为了弥补童年父爱的缺失，David创造了心理医生这个角色。有人说心理医生麦考伯在梦境中承担了父亲的角色，但是仔细分析，这个角色其实只是David心中缺失的那部分父亲形象的投影，他始终是一个同情者和倾听者，而不是指引者。在他的美梦里，自己因为Julie而遭到的毁容和身体创伤也恢复了正常，他也如愿以偿地和Sofia生活在了一起。

是什么让美梦变成了噩梦？

人类的情绪机制的完整性使得绝对单纯的美好或者绝对单纯的邪恶不可能纯粹地存在。即使是在最私密的梦境中，你的潜意识也仍潜伏在你心灵的某一个暗窗。David在噩梦中呼唤着“Ellie”（其实是L.E.的发音），这个所谓的“生命延续公司”在影片中其实真正象征着传统意义上的父亲的威严，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噩梦意义上的“父亲”的角色。它控制着一切，制定着规则，同时也叙述着真理。

而David的容貌也在自己亲手杀死Sofia以后恢复狰狞。

拉康认为男性的本能是既渴望女性又恐惧女性的，这种复杂的情绪构成了男权文化的内在张力和矛盾。主流的商业电影找到了很好的办法缓解这种焦虑，即消解男性对女性的恐惧，将欲望存留下来。最基本的方法是将女性分为好女人和坏女人，通过男性的爱与庇护对好女人进行褒奖，同时对坏女人进行惩戒。在经典的好莱坞电影里，每当怪兽来临，主角们身陷危险，在即将冲锋陷阵的男主角背后，都可以看到女主角那张美丽又张皇无措的脸。（还有就是最经典的拯救公主的故事，小时候在看到公主第N+1次被恶魔劫持走后，我实在是没法克制内心想把遥控器砸在屏幕上再骂一句傻逼的冲动了。）

在电影里，Sofia无疑代表着宜家宜室的好女人，而Julie是性感而邪恶的。《香草天空》之所以是每个男人的噩梦，是因为到了最后，David的潜意识使他已经完全无法将Julie（所谓的坏女人）和Sofia（好女人）区分开来了。

David和Julie

关于Romance

根据官方的说法，《香草天空》是一部Romance Thriller（爱情惊悚片）。Thriller的成分刚刚已经大概分析了一遍，这个由悬疑大师希区柯克光大的片种，以一句“Open your eyes”作为电影的节拍器，在结尾睁开双眼后电影给人带来的焦虑和不安感仍没有散去。总归绕不过去的，还是来说说Romance吧。

和朋友争论过“Sofia究竟是不是David的真爱”这个问题。我没有看过原作，但是听说在原作里，这个问题是值得怀疑的。但美国人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设定，True Love是一切Romance所必须围绕的主题。从几个细节分析，我更加倾向于认为，David对Sofia的爱是一种迷恋（是不是真爱就另当别论了），而Sofia对David，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是她大概并没有那么爱他，或者并没有那么义无反顾地爱着他。

在David毁容后酒吧约会的那一晚，Sofia把David的好友Brian也叫来了。她对David是有芥蒂的——首先是，她原本是与Brian一起的，对于自己转瞬间爱上了David这件事，善良如她，在内心某处一定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再次是，David在两人深情款款的约会后却立刻坐上了Julie的轿车，我想她是介怀的。她对两人的关系并不确定，对Brian存有内疚心，又也许——再也许，真的对现在的David感到一点的恐惧也说不定。那晚她并不开心，David问她原因，她说：“等下辈子我们都是猫再告诉你吧。”

结果是，那晚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葬礼上Sofia来了，也流下了眼泪。我想比起爱那更多的是遗憾吧。像旁白说的：“她和你一样，也忘不了那个真爱几乎唾手可得的夜晚。”如果David没有选择自杀，而是继续生活下去了，Sofia也许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但他选择进入梦境里。在他被冻结的150年里，Sofia早已经死去——“对她来说David只是漫长人生里一个悲伤的小插曲，但对他来说，她却是他梦里所有的幻想。”

David画的关于Sofia的画像

我倒觉得这种缺憾和不对称感很美，朋友说你怕不是有点变态吧。电影的结尾，在一片香草色天空下，David从L.E.大厦的顶端纵身跳下，落向广袤而陌生的未来都市。这个场面调度上的下降动作，象征着从高处落入低处，也有一点从梦的云端掉向现实的地面的意味吧。如果他真的清醒了过来，已经过去了150年，也就是下辈子了。他和Sofia最后见面的那个晚上，没有听到的答案，也许也是该揭晓了。

（大部分知识资源来自戴锦华老师的《电影批评》，以及借鉴了Laura Mulvey的论文《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