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道德审判”---三块广告牌

“惨遭奸杀！”

“杀手至今逍遥法外？”

“怎么回事，威洛比警长？”

这是三块广告牌上的全部内容。

来自一个失去女儿的妈妈——米尔德丽德。（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饰演，科恩嫂因成功饰演该角色获得本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这位妈妈在女儿惨死七个月案件却毫无进展后，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挑战警察局（本片内容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可百度“Kathy Page 谋杀案”）。

“维多警察搞砸了案子”、“等待忏悔”、“这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而反观警察局呢，仅有的几个警察喝咖啡的喝咖啡，聊天的聊天，依旧无人去管这件案子。

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一位名叫迪克森的警官（山姆·洛克威尔饰，他凭此获得本届奥斯卡最佳男配角），他把双腿翘在桌上，一边看着漫画，一边咒骂着米尔德丽德这么做简直无法无天，应该和广告商韦尔比一起被好好教训一顿。

看到这里，你会站在谁一边？

这位痛失女儿的妈妈，是不是？

甚至心里跟着一起咒骂全世界的职能单位都不作为，不给他们来点舆论压力就不干事，是不是？

试想这事如果发生在国内，网络舆论必然掀翻了天。

但是别急，接着往下看。

很快你会发现，这位米尔德丽德扎着机车党的头巾，怼气十足、满口脏话、不仅出口伤人，甚至出手伤人，她不仅与警察局为敌，也与丈夫为敌，与绝大多数小镇人为敌，一副“世界得罪了我，我就不放过全世界”的狠男人模样。

而反观被她挑战的威洛比警长呢？

善良、慈祥、为手下着想、受全局人的爱戴、甚至受整个Ebbing小镇人的爱戴，他亲自侦察米尔德丽德女儿遭奸杀的案件，却苦于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最关键的是，他已经是一个癌症患者。

威洛比警长亲自来到米尔德丽德家，亲口告诉她：“也许你不知道，我快死了。”

而米尔德丽德怎么说的呢？“我知道，整个镇上人都知道了吧。”

警长疑惑：“那你还在广告牌上这么写？”

结果，她毫不犹豫回答：“写这话，也只有你活着的时候，还有点用。”

够狠吗？够没人味吗？

那你现在站在谁一边呢？威洛比警长，是不是？甚至还在心里想着：就是这个妈害死了女儿，谁让她在女儿临死前与她吵架的呢，活该！

我们就是这样“非黑即白”的，我们就是这样“非善即恶”的，我们轻飘飘地评论着别人的对错，我们喜滋滋地审判着别人的善恶，一如我们对待江歌案、于欢案、张扣扣案等等等等。

我们在这样的审判中，仿佛一下子升为高高在上的“上帝”，俯视着渺小的人类，指点着人类的进化，一如影片中的那位神父。

这位神父正襟危坐在米尔德丽德家的厨房里，享受着米尔德丽德儿子泡的咖啡，做好了布道的准备。

他正义凛然地告诉米尔德丽德：如果你坚持来教堂的话，你就会知道人们的想法......来教堂的人都在跟我诉说你与广告牌的事，很显然：关于你女儿惨死，所有人都站在你这边，而关于你做广告牌，所有人都反对你。

是的，要么全部支持，要么全部反对，这就是这位神父的审判，这就是道德审判者的嘴脸。

而无疑，《三块广告牌》这部电影，将“道德困境者”展现出的复杂人性，变成扎向“道德审判者”心里的一根锋利的刺，让所有“道德审判者”学会闭嘴。

米尔德丽德的仇恨之火不是神父能扑灭的，不是说教就能化解的，更不是喝了鸡汤就能“以德报怨”的。

相反，神父的到来反而让米尔德丽德复仇之火更炽。她怒怼神父的那一大段词虽然让这个女人更加不像个女人，但是却不由人感到“痛快”。

是的，自以为是的审判者、说教者，带着你那道貌岸然的嘴脸，滚出我的厨房。

导演加编剧的马丁·麦克唐纳厉害在于：他不给愤怒一个退路，他不给仇恨一个出口，更不会让一个虚无的“上帝”去解决所有的爱恨情仇。他正视仇恨与愤怒，他直面道德困境者所面对的困境而不去妄加评判，他展现道德困境者所展现的人性而不去妄加指责。

马丁·麦克唐纳拒绝成为宣扬“爱”的正能量导演，但他却用最“恨”的方法完美诠释了“爱”。

正如芥川龙之介在《侏儒的话》中所说：

“ 强者蹂躏道德，弱者又受道德爱抚。而遭受道德迫害的，往往正是介于强弱之间的人。”

怎么说？

来看马丁·麦克唐纳镜头下的三个关键人物。

首先，女主角米尔德丽德：

其实，从电影一开始，这位仇恨母亲的复杂人性就已经无声在流淌：

米尔德丽德把广告牌中的三句狠话递给广告商韦尔比后，一个人走到窗前，看见窗台上有一只昆虫，肚皮朝上，正挣扎着想要翻过来，而米尔德丽德一边回答着韦尔比的问题，一边默默地用一根手指帮助昆虫翻过身来……

米尔德丽德在女儿最后惨死的那块地上种花，看见一头小鹿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这个从来不在人前流泪的妈妈泪眼婆娑：“你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长得这么漂亮？你不是想说服我相信有转生这回事吧，是吗？你很漂亮，但你不是她…”

广告牌被烧的那天晚上，米尔德丽德怒火冲天、辗转难眠，可是，她一个人坐在女儿的床边，穿着女儿那双可爱的拖鞋，用两只鞋对话的方式模仿着自己和女儿永不可能再发生的对话，以此鼓励自己“无路可退便永不退”…

三个情节都是一个人的内心展现，米尔德丽德绝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这一面，可导演却让人性的这一面在悄无声息中流淌出来。

正所谓“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恨”，观众在这样的情节中看见了同样“人前微笑（或装狠），人后哭泣”的自己，也就能够理解她强势的外表下其实是弱势者的无路可退。

可是在现实中呢，恰恰是人性中的这一面，我们看不见，我们也不愿去看，因为太费工夫了，因为看了会伤着自己。

王小波说：“有些人活着的乐趣便是发掘别人道德上的毛病”。是的，跟着道德审判者去审判多牛啊，一下子就站到了道德制高点，一下子便化身为“上帝”，多爽啊。

其次，再来看与米尔德丽德站在对立面的警长威洛比和警员迪克森。

身为警长、身为被整个小镇尊敬的领导，却偏偏以这样的方式上了广告牌，而且还是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绝大多数电影情节里，这样的警长会怎么办？

要么以暴治暴，让米尔德丽德彻底闭嘴；要么发愤图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一举破获了案件，是不是？

可马丁·麦克唐纳没让《三块广告牌》里的威洛比这么“非黑即白”。

他让威洛比自杀了。

是因为受不住广告牌带来的舆论压力自杀吗？

不，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深爱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看见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是不想让这世间最爱的人被自己渐渐走向的死亡过程所折磨。

没错，是因为爱自杀，而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无奈。威洛比临死前为没有钱的米尔德丽德支付了下一个月的广告牌费用，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样的设置再一次超出观众的心理预期，同时又再一次展现出复杂的人性远远不该只是“是、非”两字的评判。

再来看警员迪克森。

山姆·洛克威尔因为这一角色拿到了奥斯卡最佳男配角，这当然离不开他精彩的表演，但不得不说，编剧笔下的这一角色绝了。

迪克森看起来实在不像一名警官：永远把腿架在办公桌上，鞋底朝着来人；说是警察，却连自己的警徽都找不到；记一个来警局投诉的人，会记成：“眼睛长得比较有意思的女人”；钟情于漫画，喜欢酗酒，动不动发脾气，甚至还虐待黑人嫌疑犯；与妈妈住一起，就连破个案还会听妈妈的主意……这算哪门子的合格警察。

但马丁·麦克唐纳有本事让你再次看到了“非此即彼”的可笑：

迪克森幼年丧父，一直陪伴着同样酗酒的妈妈，这在镇上是个笑话，因为大家会说他是“妈宝”，但他依旧如此陪伴着世上唯一的亲人；

迪克森与妈妈

迪克森并不聪明，甚至有点笨，连自己的母语英语都学不好，但他为了考上警校成为一名警察，坚持学习，留级了一年才好不容易毕业。这一切，只因他有一个警察梦，一个伸张正义的梦。只不过，他笨笨地在以自己暴力的方式维护着自己心中的正义，正如当他听说敬爱的威洛比警长自杀后，他一言不发走到对面，将广告商韦尔比狠狠摔下楼…

迪克森会以暴制暴，但他绝不会做偷偷摸摸的事。当所有观影者都误以为是他因为被后来的黑人警长开除，而愤怒放火烧了那三块广告牌时，导演让你在最后看见，背后干坏事的人却是米尔德丽德的前夫。

J·K·罗琳在《偶发空缺》中有句名言：

“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

多面的米尔德丽德与多面的威洛比警长和迪克森警员放在一起，即使他们是一个案件的对立面，也注定了《三块广告牌》不会沦为简单的破案片，而成为一部让观众自己能够读出自己多面人性的经典。

这样的多面，让“道德审判者”如鲠在喉，让“说教者”理屈词穷，让“上帝”也瞠目结舌。于是，“道德宣说”、“上帝的爱”、“心灵鸡汤”等等只配与“审判者”一起，滚！

那么，到最后，是什么才有可能消融这无路可退的仇恨之火？

马丁·麦克唐纳在金球奖获奖感言里说出了答案：“这是一部关于怜悯与同理心的电影。”

注意，马丁说的是“同理心”，而不是“同情心”。

“同情”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是上帝的视角，是审判者的用词，而唯有“同理”才是平等的，才是“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我自己”，那一刻，便是消融一切对立的开始。

来看看这一次次在同理心中消融的仇恨。

米尔德丽德和威洛比：

两人坐在秋千谈“死了写这广告牌就没用”时，两人是对立的，而下一刻在警察局里，当威洛比审问米尔德丽德却突然将一口鲜血喷在她的脸上时，米尔德丽德震惊了，她一幅“狠角”的模样消失不见，焦急地问着威洛比“有没有事”，一如对待自己的亲人；

而威洛比临上救护车，还一遍遍交待迪克森：“放她走，与她无干。”

同样的“死亡”，让对立与仇恨在“死去女儿的妈妈”与“即将死亡的警长”之间崩塌了。

迪克森与韦尔比：

迪克森将韦尔比从二楼窗户上扔出去时，两人的仇恨之火仿佛几辈子也无法消释。然而下一刻，当迪克森因为米尔德丽德火烧警察局而住进同一家医院的同一个病房时，两人互看着彼此，迪克森流下了眼泪;

而韦尔比则一边骂着迪克森，一边为他倒上了一杯橙汁，还小心翼翼地将吸管对向了迪克森的一边。

同样的“受害”，让对立与仇恨在“制造伤害者”成为“被害者”的那一瞬间崩塌了。

米尔德丽德和迪克森：

这是仇恨不断加深的一对，当威洛比警长自杀后，两人之间的对立便一次次升级。先是迪克森听妈妈的话，将米尔德丽德的好友兼老板关押；再是将广告商韦尔比暴打，并一举摔下了二楼，而迪克森自己也因此丢失了他最爱的工作。

但是，当米尔德丽德火烧警察局时，迪克森正在警察局里看着威洛比留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告诉迪克森：“当好一名警察，需要的是爱，而不是恨。”

就在这时，米尔德丽德放的火迫使他从二楼跳下，米尔德丽德眼睁睁看见迪克森满身是火倒在地上，而手里紧紧抱着的是自己女儿案件的档案。米尔德丽德愣住了。

同样的“毁灭”，让对立与仇恨在“痛恨凶手的妈妈自己成为了凶手”那一刻崩塌了。

每一次崩塌，与说教无关，与鸡汤无关，与上帝无关，而是来自于人性中本来就有的那一面，只是那一面被仇恨、被愤怒、被困境久久压抑着，非要等到仇恨爆发，那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一面才得以释放，非要等到愤怒燃烧，本有的光明才从裂缝处迸射出来，光芒万丈。

“愤怒得不到宣泄只会酝酿更多的愤怒。”

这句话可以说是《三块广告牌》的剧眼，让我回味良多。

但是，更让我回味无穷的，是电影的最后一幕：

仇恨对立的双方：米尔德丽德和迪克森，坐在了同一辆车上，奔向同一个地方，面对同一个可能的强奸犯。

他们会杀了他吗？不知道，两人的答案是：我们边走边决定吧。

曾经的仇家成为了搭档，曾经都是以暴治暴的人现在都选择了边走边看。这反转的结局再一次颠覆了观众心里所有的预设，这没有结局的结局再一次无情嘲笑了任何一个想要给出评判的人。

我们都习惯了从“事件的结局”出发给一个结论？

我们都习惯了从“人物的下场”出发给一个审判？

对不起，直到最后，依旧没有确定的凶手，依旧没有是非的定论。

对不起，直到最后，所有的主角依旧在路上。

这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实，这才是导演大胆却又最了不起的地方。

电影谢幕。

你还在思考那个人会不会是凶手吗？

还是你站了起来，走出影院，面对眼前的无数个人，仿佛看见无数个自己。

本文作者：素说

原江苏卫视制片人，现独立自媒体人。

出版图书《幸福就像如来掌》，全平台文章阅读量超过10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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