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清脆
《三块广告牌》并不是那种观看过程会让人感到愉悦的电影。
故事里所有的角色都被一种无力感所笼罩,无力感激发了愤怒,愤怒酝酿了冲突,冲突之后,他们又放下心结,选择与生活和解。
电影几乎是在不动声色中积蓄了能量,女儿被奸杀,却迟迟抓不到凶手,愤怒的母亲米尔德选择通过广告牌向当地警察开怼。
警察已经尽力了,没有目击者,没有物证,DNA的比对也没有结果,一切毫无头绪。
局长是公认的好人,更要命的是还得了癌症。没人希望他忍受压力带着污名走向人生尽头,所以矛盾产生了。
这只是个不大的小镇,所有居民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这也意味着你要不顾一切去打破安宁,必然会冒犯和伤害其他人。于是米尔德与警察的对峙,变成了和整个小镇的冲突。
多数时候,米尔德都不讨喜,她总是面无表情,浑身散发戾气,口吐污言秽语,拒绝理性,用几乎冷漠和残忍的态度回应一切。
没人知道她一意孤行的背后,是心底深深的愧疚。女儿遇害本是可以避免的,因为她没把车借给女儿,并与女儿争吵,女儿赌气走了夜路。她甚至在女儿出门前说了恶毒的诅咒,而不幸却真的发生了。如果抓不到真凶,她会一直背负害死女儿的心理枷锁,被内疚感折磨。
所以她选择责怪警察,就算她知道警察已经尽力,知道局长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也不为所动。
电影中偶尔能见她脆弱的时刻,一次是在警局,局长威洛比一口鲜血喷在她的脸上;一次是她独自静坐在逝去的女儿的房间,回忆女儿出事那天的情景;一次是在广告牌前,对一只偶然闯入的鹿自言自语;最后是她火烧警局,发现误伤了警察狄克森,而狄克森受伤竟是为了保护女儿的案卷。每一次,软弱与彷徨总是从她坚硬的面孔一闪而过,随后,她依然如故,固执坚强,用锐利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狄克森是警察局里的麻烦制造者,执法粗野,脾气暴躁,他有轻度种族主义与恋母情结,疑似恐同,偏偏还有些笨手笨脚。但他骨子里其实是好人,所以局长威洛比一直照顾他,他也把威洛比视作依靠,他因此成为米尔德最坚定的对抗者。
威洛比的自杀把狄克森与米尔德的冲突引向激化,他痛殴了广告代理人;而米尔德用莫洛托夫鸡尾酒袭击警局,并意外烧伤了狄克森。两人对彼此的所作所为心照不宣,却又在剧烈冲突后理解了对方,一笑泯恩仇。
这样的故事稍微选择一个角度,人物就会变得面目可憎。偏偏导演把观众置入了超然视角,得以从更全的角度去看待每个人的选择,去理解他们的情绪,与角色产生共情。所有的冲突被巧妙而富有节奏感地排布进电影之中,每次冲突过后,主要角色们的形象就会变得更加丰满和充实,他们一开始偏执而不可理喻的行为也逐渐变得可以理解。每个人都在憎恨,每个人都在宽恕,看到后来,人物不再如开始那般讨厌。
麦克多蒙德在《冰血暴》后,时隔十年再次拿了奥斯卡影后。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叫她科恩嫂,其实她的精彩,又何须借助丈夫光芒?哪怕青春不再,她的出色演技,总能在不动声色中传达撼动人心的力量;山姆•洛克威尔完全是惊喜,一开始以为狄克森不过是个刻板的边角人物,没想到最后层层反转,成就了戏中最丰富感人的角色,几乎等同男主,拿到奥斯卡最佳男配,无可争议;而同样提名的伍迪•哈里森,只凭半程戏份就能获得青睐,也是难得。
电影低调平实的拍摄手法,在剪辑和结构上看似平铺直叙,却又把叙事的繁复精致展现得淋漓尽致,更难得的是发散出了浓郁的文学性,人物鲜活立体,对情绪的描摹细入微毫。 整部电影不靠视觉刺激迎合观众,而是帮助观众进入一种类似深度阅读的体验。虽然在情节和人物设计上还有讨巧和算计,但整体而言是几近完美的一部作品。在奥斯卡上最终输给《水形物语》,于我个人而言是遗憾的。
有人会由米尔德联想起中国的秋菊和李雪莲,但中国女人执拧的反抗总还在规则框架内,打官司也好,上访也好,总有一条线让她们无法逾越。那些可以解决问题的权力终归还掌握在男人手里。而米尔德已经完全不依靠任何人,她像条独狼,没有规则,没有怜悯,不讲道理,不讲体面,无所顾忌地去做她觉得该做的事。观众未必喜欢这样的角色,但看完电影,总归是能够理解她。
难得的是电影在极度压抑的氛围下居然还能有些小小的幽默感,并不一味沉溺伤感,也几乎没什么坏人,那么多野蛮粗鲁背后,电影终究还是回归了温情与安宁。没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皆大欢喜合家团圆,他们行色匆匆,野蛮生长,带着一身伤痛倔强而骄傲地与他妈的糟透了的生活做殊死搏斗,不断失败,却依然满怀希望。
他们是乡下人,是红脖子,是保守派,没那么聪明,没那么多见识,不懂大道理,更不鸟什么民权法案和拗口的政治正确非歧视性表述,对人生也没有长远的经营和规划。关于未来,总是边走边看,边做边想,哪怕马上就要去杀一个人了,心里面依然还是没有打定主意。没有关系,那人的生死,自己将来的人生,留给开车路上慢慢想吧。
电影于是戛然而止,我真喜欢并羡慕这样的简单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