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pe of my heart——《水形物语》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2018年3月5日,在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之前获得13项奥斯卡提名的《水形物语》最终斩获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艺术指导奖、最佳原创配乐奖四项大奖。 对很多人来说,在看到这片子的正片之前就已将它归为心头好。确实,唯美又奇幻的人类与鱼人之间的爱情和救赎,颇有些“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的味道。光是故事本身就足够抓人了。奥斯卡提名是自然的,可是想要获得“最佳影片”这种奖项,格局真的够大吗?
直到看完这部电影,我才明白它凭什么打动了奥斯卡。 《水形物语》是一个发生在1963年美国冷战时期的跨物种爱情故事。它其实有一个隐含的背景: 在恐怖小说作家洛夫克拉夫特构建的“克鲁苏神话”作品里,脆弱渺小的人类在充满绝对力量的大衮和深潜者面前是极其微不足道的。这些古邈的神祇/怪物在古代著作中早有提及,(如旧约圣经的《士师记》第十六章)。相传“主神大衮”是居住在古代巴勒斯坦的腓力斯人所崇拜的半人半鱼神,君临于“深潜者”的海神长老。 男主角鱼人先生的设定疑似主神大衮,而女主角疑似为深潜者,最后他们要回归的地方是位于南太平洋、濒临南美洲的水下都城拉莱耶。其实剧情里有很多相关的隐喻:故事发生的地点在马萨诸塞州,该州正是深潜者的故乡印斯茅斯镇所在地;反派特工威胁黑人大姐时,引用过《圣经》中的典故:参孙曾被腓力斯女人Delilah出卖,后来他摧毁腓力斯人的神殿,而黑大姐的中间名就是Delilah。(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是克苏鲁神话忠实粉丝,在这部分历史和文化知识里现实和虚幻混杂,非常有意思,好奇者可以深挖了解一下) 让我们回到这部影片本身。 美妙的。怪的。怀旧的。绝望的。温柔的。暗黑的。迷恋光影的。 悲喜交加的人类和鱼人的传奇爱情、戏剧化的情节、节制而到位的镜头语言、颇具质感的复古色调、无孔不入的美妙音乐,智慧的黑色幽默、精彩的隐喻、可爱的暗黑趣味……影视是音画艺术,即使没有帅哥美女和宏大场景,导演也为观众带来了绝妙的观影体验,营造了一个离我们很遥远却又仿佛真实存在过的复古世界。传奇动人,如梦似幻,盛宴结束之后仍有隽永的余味。 具备了这些,也只能算是一个漂亮电影,可是《水形物语》只有这些吗? 这分明不是一个讲述跨种群“男女”排除万难最终相爱的历程的故事,救赎和对自我的寻找也只是背景不是主题,影片的主旨其实在于女人和鱼人离奇相爱过程中他们周遭的人和事,是关于那些人们的群像故事。 影片在人物塑造方面非常耐人寻味: 受过教育却只能做清洁工的哑巴老姑娘、失业的单身老Gay画家、辛苦维持婚姻又摆脱不了懒惰卑劣丈夫的黑人大姐、在两国军方都不受重视的充满良知的苏联特务科学家……这是一群在当年政治不正确但在当今政治十分正确的一群社会边缘人。可是如果你将《水形物语》定义成一部以“政治正确”大杂烩为噱头的影片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会傻到用这个烂俗梗来讨观众和评审团的欢心。对政治隐喻过度解读大也可不必,情节中或许有小部分对政治人物和政策的隐喻,也都可以在人性范畴内加以解读。 那么《水形物语》到底讲的是什么呢?我们先来看看这些人物。 女主角阿莱莎: 一个在冷战时期的地下政府机构担任清洁工的哑巴老姑娘,聪慧狡黠,古板的外表下藏着不安分的灵魂,放肆地倔强着。这个干巴巴的女人生活在冬天,她心里有一个春天,遇到鱼人先生之后她活得像个夏天,在周遭人的帮助下他们的爱情走向了丰盛的秋天。她对他的鱼人先生,爱得义无反顾,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当她拾到了恶魔特工被鱼人斩断的手指,非常镇定地把断指放进了随身携带的食品纸袋;当她有了营救鱼人的想法,在得知摄像头可以移动之后,吸着工友递过来的烟,阿莱莎露出了“呦西”的微笑;救走鱼人的阿莱莎顺利通过恶魔特工的审问,本可以安静离开,却因为对方一句“你个清理粪便擦尿的”而暴怒,微笑着用手语比出“X你妈”。好一个有血性的女人! 这个一点也不美丽却十分动人的女人,就这样赢得了观众的心。 Ps:有一个小细节,阿莱莎的姓是 Esposito是个西班牙语的姓,《灵书妙探》里二傻神探之一的Esposito就来自南美。这个姓说明了阿莱莎与南美洲和鱼人早有渊源,或许真的印证了他们“深潜者”和“大衮”的身份。《水形物语》会出个续集或前传?阿莱莎脖子上的疤痕也许一直都是鱼鳃的封印,她的来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处。 鱼人先生: 对这个神秘而尊贵的雄性水生怪兽来说,这部电影显然不是他的主场。近年来好莱坞电影颇多女性视角,鱼人先生的存在感并不比《灰姑娘》里的王子强多少,他展示给观众的通常是一个怪异而不乏美感的健硕背影。虽然境遇悲催,虽然身材很棒(光是屁股的紧俏程度导演就多次征求女性家属的意见),虽然撸猫和痴迷于大银幕的举动都萌萌哒,但从头至尾都只能算是阿莱莎感情的接受方,甚至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明确的情感,唯有最后到了危急关头才展现神力,在阿莱莎中枪落水后与其缱绻缠绵,从此开启了没羞没臊的鱼人公主和王子的故事。 令人欣慰的是,鱼人先生在女主角如水的友谊和爱情的环绕下迅速进化,从一个完全以鱼的形态存在的笨拙生物变成了一个具备了一定文明属性的“男人”。 他是整个故事的缘起,也是线索。他也许不能成为任何女性观众的梦中情人,却是我们希望女主角得偿所愿的幸福归所。 大反派恶魔特工: 外强中干,尿完尿洗手与否都被他赋予象征性意义。足够变态也足够强硬,靠嚼碎硬糖和欺压弱者来排遣压力、获得快感。他有个塑料家庭、假胸老婆,享受功名利禄带来的虚荣。对维持体面成功的渴求压过了身体致残的疼痛和对失败的恐惧。 他比鱼人更像一个怪物,比阿莱莎更像一个残疾人,比老GAY画家更像一个变态。他是个毫无疑问的大恶人,却因为站在了身败名裂、名利尽失的边缘,居然也让人禁不住去关注了一下他狰狞躯壳下的脆弱。就连大反派也是在孤独中绝望挣扎的。 人人都有自己的地狱,不是吗? 黑人大姐: 作为美国电影里的万金油,黑人朋友有三好:忠厚、机智、擅嘴炮。黑大姐没受过教育却有良知,仗义善良而睿智、不卑不亢,敢跟恶魔特工讨论上帝是什么样子,却终究无法跟懒惰自私的老公决裂,连累了阿莱莎,破坏了鱼人逃亡的计划。她对阿莱莎的一百次善意也抵不过自己老公的一次恶意告密,黑大姐代表了一些人在现实世界里的懦弱和无力感。 科学家罗伯特(苏联特工迪米特里): 有良知亦有勇气,爱科学更有人性。不管阿莱莎有什么目的,都毅然拿出钥匙协助她运走鱼人先生。无论是敌是友都殊途同归,看在人性的份儿上。可以穿着大裤衩、黄油刀藏在身后,扬着一张文质彬彬的脸跟来者不善的苏联上线满嘴跑火车,这狠辣生猛就是风骨的味道。然而特工能有什么好结局呢?不光被上线冷枪灭口,死前还受到恶魔特工的残酷审问,痛苦的弥留之际却成了鱼人逃亡计划的绊脚石。与其说他是临死前软弱,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剧痛下的神智不清。因为他之前排除万难的高洁,我选择原谅他最后一分钟的懦弱。 人性经不起拷问,不是吗? 吉尔斯: 失业又失意的老Gay画家,对阿莱莎好到让观众起初会以为他是她的追求者。为了能跟喜欢的男店员聊天,隔三差五地带阿莱莎去吃恶心的派,可他终究还是被男店员赶了出来。并不认可阿莱莎的想法,但为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他愿意去做任何事。而在其后的营救和陪伴鱼人的过程中,他开始享受刺激、乐在其中。原来被人需要、救人于水火,是这样地幸福和美妙。 吉尔斯在阿莱莎家的浴室里边陪伴鱼人边给他画素描,突然,他停下笔,跟那个基本上听不懂人话的生物交心(其实就他一个人在说):“你一直都这样孤独吗?你爱过什么人吗?我都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可能我们都是一片废墟。” 如此无奈,如此执拗,如此孤独。 在最后一幕之前,我最喜欢的配角是苏联特工,而当我看完全片,除了女主,我把全部的欣赏都给了老GAY吉尔斯。 再摸我一次,用你的神力让我多长点头发吧,我也再触摸你一次,最后一次,在这个严重的时刻。我的同样孤独的、陌生的朋友。 对于阿莱莎来说,鱼人先生是她的归属,而这些在她生命中来来又去去的人,是她的路途。 人性确实经不起拷问,唯有最孤独的人从不负你。 《水形物语》这部影片,第一层主旨是“人性中的真善美”,是那些善意和温柔相待,即使彼此并不理解和认同。阿莱莎用手语喊出那句“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我们就不是人类”的一瞬间,是这个含蓄影片里最振聋发聩的时刻。第二层是悲悯:“悲悯他人的境遇”(阿莱莎和迪米特里悲悯鱼人)和“悲悯他人的孤独”。阿莱莎悲悯鱼人的孤独,吉尔斯悲悯阿莱莎的孤独,他们的相互支撑映衬了彼此的孤独,他们用彼此的孤独相互支撑。“为你做任何事”是友谊的投名状,而能够紧紧拥抱相互依存,则值得无上的感激。 阿莱莎焦急地用手语跟吉尔斯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救鱼人,她的意思其实是在说:鱼人其实就是我自己啊?!我誓死保护他,就是在拯救我自己!这个女人伶仃的背影矗立在河边,她凝视着奔向大海的流水,为鱼人计划着逃跑计划,也找寻着自己的归处。“我创造这个“水人”,就是用来表达这样的一种事物——你也许会觉得它美好而神圣,也许会觉得他怪可怕,关键是看你是个怎样的人。”——导演 吉尔莫·德尔·托罗 人性充满了真善美,然而人性也极其脆弱不堪,理解和包容这脆弱不堪,是对人性的悲悯和终极关怀。这是导演抛给观众们的功课——即这部电影的第三层主旨。 这世界如此残缺,就像公车站上那个胖子端着的缺了一角的蛋糕。这世界足够美好,就像那终于穿在脚上的红色高跟鞋。 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不需要悲欢相通,我们更需要的是足够的包容。那些残缺又美好的人,值得共同拥有这个残缺又美好的世界。 到最后我们听出来,旁白里那个讲故事的老男人就是吉尔斯。 这是一个毕生失意的老GAY编出的故事,一个成人童话。这童话里有一个笨拙的爱情故事,它不是用甜蜜圆满粉饰阴暗苍凉的格林童话,而是一个安徒生童话。吉尔斯像安徒生一样,带着微笑和温柔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而在那些形形色色的悲剧人生里,我们却看见那些痛苦的心灵被染上一层柔美的色彩。 詹姆斯·卡梅隆如此评价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吉尔莫的作品无畏地面对着生命本身所有的美丽和恐怖。他用孩童的好奇心和毫不掩饰的恐惧去看世界。” 不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样根植于真实,《水形物语》完全存在于虚幻。不需要进行道德层面的自省和挣扎,但仍可对比你我,照进现实。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舞台剧的主角,在希冀、悲伤和恐惧中引吭高歌、翩翩起舞。恩怨情仇,欢喜悲哀,真真假假,当真就好。当真就好。 水是爱的形状,爱是我心的形状。 The shape of water,that's the shape of my heart. 这部电影和这篇影评,献给每一份包容如水的爱,和每一个孤独又闪闪发光的灵魂。 祝我们有爱,有梦,有美丽的鞋,有幸福的归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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