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的诅咒

金钱的诅咒

——影评《金钱世界》

文 | 立峰

金钱对大多数人来说，之所以有着致命诱惑，因为人人荷包里的钱都永远数量有限、入不敷出，而人人心中的欲望却总是日新月异、水涨船高。尤其对于中国人这个只敬祖宗不信神的群体来说，金钱更是有着致命诱惑，这一点在前不久大年初五响彻天际的“迎财神”的烟花爆竹声中，表现的淋漓尽致。金钱对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魅力？在电影《金钱世界》里，世界首富、石油大亨、亿万富翁老盖蒂Getty居然还在口口声声地说：“我可没有闲钱 I have no money to spare”，于是负责与绑匪谈判的下属蔡斯Chase接着问了老头儿一个好问题：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安全？What will it take to make you feel Secure？这个全世界最富有的老头儿回答得异常干脆：更多的钱 More。

这也是大多数人对金钱的没有止境的向往——“更多的钱”。但更多的钱，同时带来更多的欲念和贪婪；而令人沮丧的事实是，越来越丰富的物质，反而让人变得更焦虑，更缺乏安全感。金钱能否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究竟拥有多少财富才能让人获得自由？也许这里的答案是否定的，再多的钱都无法填满人类黑洞般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苦恼。这次，年逾八十的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通过他的又一部力作《金钱世界》，用一个发生在最吝啬的世界首富身上的真实故事，为世人更有说服力地解答了这个问题。

人生在世，遗憾和烦恼总是如影随形，就金钱来说，很少会有人会对自己的现状觉得满意的，即便是有房有车、衣食无忧的中产，都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更多的房产、更好的车子、更多奢侈品、更豪华生活的向往。社交网络的一大功能，就是提供了充分展示个人优越感的平台，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很多人即便拥有了富足的生活，一颗玻璃心却还是太容易受伤。而没有钱就一定不幸福吗？我们七零后这代的学生时代物质普遍匮乏，普通家庭的物质生活普遍感觉拮据，但每当我们回想那段时光，特别是小时候过年时的情景，全家人一起动足脑筋、亲自动手，用十分有限的食材自制过年才能享用的美味，熏鱼、蛋饺、八宝饭、饺子…… 那份温馨美好甜蜜幸福，那难忘的“小时候的味道”，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相比于如今过年时看着满桌的丰盛宴席，却感觉得没胃口、没意思的情景，对比鲜明。金钱和物质并不是万能的，在满足了人的基本需要以后，所能提供的实在有限。相比于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总觉得现在少了些什么，那么究竟少了什么呢？

一个人的幸福大多与爱有关，只要基本的物质需求能得到满足，幸福恐怕就与身外的奢侈品、高级的餐厅、豪华的酒店、或是财产的多寡关系不大了。《金钱世界》的开头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保罗·盖蒂二世与他的父亲——亿万富翁老盖蒂几乎没有了来往，但他与妻子和三个孩子的家庭除了不太富有，却是相亲相爱、幸福温馨的一家人。一次保罗二世不幸丢了工作，万般无奈之下，夫妻二人便一起试着写信给亿万富翁的父亲，想看看是否能谋求到一份工作。没想到一家人见面时，爷爷对眼前的这个孙子保罗三世特别喜欢，还慷慨地给了儿子欧洲区副总裁的高位，让他在意大利罗马的公司工作。如果这是童话故事，那么接着应该这样写：从此，一家人便幸福滴生活在一起…… 但事实正好相反，随随便便得来的金钱，不仅不是祝福，反而是一种诅咒。电影里温馨的一幕很快翻篇儿，得到父亲器重、名利双收的保罗二世，没过多久就在奢华的豪宅、毒品和女人堆里迷失了自己，原本相亲相爱的夫妇俩分道扬镳，原本温馨和睦的家庭也被彻底摧毁。电影的第二幕便是坚强的母亲与亿万富翁的律师团队谈判离婚协议赡养费的问题，与胸无大志的保罗二世不同，这位了不起的母亲决定放弃全部的财产补偿，而仅仅要求拿回儿子的抚养权。保罗三世的妈妈是这个豪富之家中理性尚存的人。看上去，人的理性多寡，与他的贪婪程度正好是数学当中“反比”的关系。

被金钱所毁掉的当然不止不争气的保罗二世，亿万富翁老盖蒂也好不了多少。老盖蒂与儿子保罗二世彻底的堕落不太一样，老头儿一把年纪却仍然是个工作狂，他干什么都精打细算，买什么都物超所值，他不但是个最成功的石油投资家，同时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许因为功成名就，也许因为富可敌国，老头儿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冷漠、怪异，他守财奴式的节俭癖好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比如他在伦敦的一座公寓楼，为节省电话费，撤掉所有外线电话，只在一楼大厅里安装了部投币电话，还装上锁，因为他多次抱怨家里的工人偷打电话。对于这样一个小气鬼，要他拿出1700万美元赎金给绑匪为同样不成器的孙子保罗三世赎身，简直想都不用想。

当谈判高手蔡斯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终于把赎金谈到400万美元，当保罗三世的一只耳朵被邮寄到报社，当这则新闻掀起又一轮社会关注和轩然大波，老盖蒂决定拿钱，但却不是全额的赎金；在支付部分赎金的同时，老头儿还没忘了操心如何“合理避税”，怎样同时趁人之危逼母亲签字顺便拿回孙子的抚养权。实际上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儿真的不是没钱，他一面对外声称自己没有半点闲钱，一面还不肯放弃任何机会、一掷千金地用现金收购名画，规划着修建一座罗马宫殿式豪宅，圆他自己长久以来心中罗马皇帝转世的虚妄的梦。老盖蒂的问题在于，他把一切都看成了生意、把什么都当成商品，他认为任何事情都能用来交易，金钱能为自己买来安全感和幸福，这是老盖蒂用一辈子得出的人生哲学。

他是如此地执着，整个生命里都充斥着金钱铸就的帝国；他是如此自负，自认为是公元二世纪罗马五贤帝之一哈德良的转世，心里憧憬着在旧金山拥有如罗马皇宫般的宫殿豪宅。他曾经因金钱而得到了无数尊重，因金钱而拥有了无数希世的名画和收藏，因赚钱终日忙得不亦乐乎，无法真正去思考，也收获了无数成就感，虽然这些金钱最后对他来说只是一堆数字而已，他已经老到没办法去享用了，但他依然不觉得满足。老盖蒂拥有一切，但他独独缺少的，只有爱。对于老盖蒂来说，他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也没有最起码的人情；在他的世界里，唯独只有金钱而已。他坚持认为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都是为了他的钱。于是，他儿孙们死的死，残的残(脑残)，保罗三世之所以会被黑社会绑架，就是因为整天游手好闲，混迹于意大利的地下黑社会。最后他即便被割掉一只耳朵捡了一条命被解救回来，也依旧放荡不羁、恶习难改、沉溺毒品。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富家子，让我想起一句中国谚语——不幸生在帝王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魔鬼诅咒了。

但是老盖蒂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金钱，就好像电影的英文片名 All the Money in the World，还是敌不过死神，直到临死，他也没能看到从绑匪手里死里逃生的孙子一眼；离开这个世界时，他身边没有亲人，他在满是古董和名画的豪宅里，孤独落寞地死去。当死神向他走来时，老盖蒂一定害怕极了，这个拥有全世界所有的钱的老头儿，心中空空如也。充其量，老盖蒂只是一个有钱的、可怜的穷人，他只是一个没有亲情、没有爱、没有安全感的老头儿，跟大街上的乞丐并没什么两样。他的儿孙们因金钱的诅咒一个个走向精神的幻灭，老头儿也一样，没有爱，没有正常价值观，即便拥有全世界的钱，他依旧是一个穷人。

老盖蒂的死，让我想起勇于赴死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被雅典公民判处死刑，放弃了轻而易举的逃生机会，因为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朽。柏拉图的《斐多篇》Phaedo对这个问题的探讨耐人寻味：对于苏格拉底来说，肉体是一个巨大的羁绊，总是在给灵魂寻找各种麻烦，让人随时充满各种幻想和愚妄的念头；我们因为整天忙于供养肉体，而无暇关注哲学和真理；因此，只有当死亡降临，灵与肉彻底分离之际，灵魂才有可能真正获得渴望已久的智慧和知识。

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纯净的灵魂与充满欲望的肉体形成了一种完全对立的关系，正好暗合了斯科特导演想通过这部电影告诉我们的，金钱带给人们的往往不是祝福，特别是对于缺乏足够智慧的人来说，金钱更多是一种诅咒，是对我们追求美好爱情、亲情、知识、真理的诅咒。智慧博学如苏格拉底，终其一生都在摆脱肉身的欲望对于他不停探求真理的束缚。

写到这里，我不由又想起年初五家家户户迎财神的喧天爆竹，过分看重金钱和现实的好处，也许正是这个民族的悲剧所在。于是分数变得永远比孩子对知识的好奇心重要；生意应酬变得永远比爸爸对家人的陪伴重要；逢年过节给老人送钱买礼物，永远比常常跟他们聊聊天更重要；外出旅游时摆拍修图发朋友圈，永远比自己心灵的放松和感悟更加重要。

不要丢失自己的灵魂，关照好自己的灵魂，无论对有钱人、没钱人，或是那些已经很有钱的穷人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头等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