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人生的人能够过下去,才是本义与本身
看了两次。
在看第二次的时候才发现,トモ(Tomo)从那个昏暗、凌乱、无序、孤独的家中出来时,从干枯阴冷的桥上路过,还是冬天。这个面颊鼓鼓的可爱小女孩,流露出和年龄不符的寂寥,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欧吉桑,扶着栏杆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回荡在空中的音节,像是在说,谁来救救我。
所以从这个早熟而孤独的小女孩眼睛看到的リンコ(Rinko),也许不过是在她原本混沌的世界里又突然闯进来的一抹异色,虽然突兀了些,却更多是想打探的好奇。她睁着黑而圆的眼睛,打探着11岁以后大人的世界,关于男和女,身体和灵魂,胸部与阳具。思春期年龄的孩子,是一只贪婪躁动的口袋,世界投喂些怎样的食粮,它都吃得下。也有一些孩子,他们自己是自己世界的摇摆不定的指南针,世界的磁场和他们体内灵魂的方向出了偏差,比如Rinko,比如看到六年级的大野先辈心脏会痒的小男孩。
被不器用的母亲周期性抛弃的トモ,爱上跨性别障碍者的牧男,心里住着女孩却错被生成男孩的リンコ,责怪自己无法给孩子理想身躯的富美子,因为丈夫出轨而对孩子补偿性溺爱的妈妈,各种各样的人,杂流暗涌,说到底又都只是平凡人而已,只不过各有各的烦恼罢了。
这些世间百态被荻上直子摊平在阳光下,形形色色的人在トモ短短的人生里交错着,会让人警觉,这许多许多的不如意才是人生常态,几乎咋舌地想,在流水线机械作业的巨大社会机器运行里,平凡的人类除了茶米油盐还要腾出手来,处理犄角旮旯里种种异状,才能使自己的灵魂和身体的小机器平衡运转,实在了不起。
所以后来,看到牧男载着トモ,リンコ挎着女子力十足的针织包,两辆自行车飞快地踩过吹雪的樱花河道,リンコ脸上的神情很明亮,平日为了掩盖与生俱来的男性特征的额发被吹起,明丽的仍然是硬朗的线条已经很难被后天改变,她第一次喊出声音来,不像以往刻意压低柔婉,透出久违的男人沙哑的淘气和好强。她就是她,既不完全是女性,也不完全是男性,只是リンコ而已。心里的触动浪潮一般,又汹涌又纤细,细密地感觉到一阵针扎的疼痛,与伴随而来的欣慰。他们终于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坐在树下赏樱,便当盒有トモ最喜欢的酱油腌蛽贝和萝卜干,牧男自然接过リンコ盛在碟子里的下酒菜,リンコ喝了一口保温壶倒出的茶。
也就是这样温情平和的时刻,才足以支撑他们度过不被理解与体谅的时间。神明错置了出厂设定,所以才给了温和坚忍的人们弥补了这些稍纵即逝足以弥坚的时刻。像精巧坠手的砝码,平衡在痛苦和泪水的另一端。
他们都哭得不多,完全不若被生活亏待的人。也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说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的表情,人大多时候是面无表情或者说平静地面对生活的痛击。但真正哭出来时,大多反而是被谅解的瞬间,被拯救的瞬间,被认可的瞬间。比起痛苦,更多是释然的眼泪,比如初二年生的リンコ被妈妈富美子抱在怀里说,没办法呀,伦子是女孩子呢,又比如リンコ假装失去トモ是件乐见轻松的事情,却被トモ的不舍和愧疚得到了一点安慰。
这样的一群人,有血有肉地因为这些笑和泪被联系在一起。笨拙努力地,却无可奈何地被羁绊着。有始终挣脱不了的血缘。世上总有种种的母亲,种种的家庭,因而被造就出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却不期然地打上家人的烙印。リンコ把梦魇醒来的トモ拥在怀里,孩子软绵绵地枕在膝上,抱起来是沉甸甸的。看着リンコ把小小的女孩子用巧力向上一托,让她伏在自己怀里,摸着头发拍着背,怜爱地说还是个孩子啊,那是任谁在孩童时也体验过的母爱的温柔。准确来说,我是在那一刻,忽然觉得生田斗真演得真好,叫人眼睛发酸。
至于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被舍弃的孩子会怨恨,但依然会轻易原谅低下头的母亲。毕竟那些小小的心脏里满怀的,大多是许多许多的与生俱来的依赖,还有臣服于血缘的爱。トモ和リンコ在短暂的交错后,仍旧没有成为母女的缘分。大概是没有办法了,总会有些无法如愿的缺憾。
却也因为这样,令终于敞开心扉的瞬间如此宝贵。在因为被同学排挤而愤怒的时刻,她逃避过,最终会牵起那条连接着リンコ的电话线,倾吐秘密。在目睹リンコ因为户籍性别被医护人员刻意为难的时刻,她织起毛线,“不甘心啊”。这么好的人,该被怜惜的人,根本无错却带着原罪的人,不甘心啊。
导演在120分钟里,用阳光和温柔织就了许多边缘人的人生,但却用寻常人的视角去描写。这小小的乌托邦,幸好リンコ还能找到牧男,也终究有她在社会工作的一席之地,不至于捉襟见肘,起码冲淡平实。什么时候,LGBT不再被视为小众不同的群体,不再需要被有意识地单独讨论,我想到了那时,也许对于这些被亏待的人,才是真正的理想国。
牧男在和トモ在讨论相爱过程时有过几句话很喜欢。“总也有人,分不清亲疏远近”,电影总是会在某一个不可预知的瞬间,将人击中。无论是迷失于人生的社会人,或是灵魂和身体错误放置的变性人,说到底无非是距离的问题。把握不清自己与情人的关系,才会不惜一切抛下年幼女儿私奔的妈妈,可能是因为从总是出轨的父亲与报复性严苛的母亲那里学不会家人的距离感。被母亲补偿性溺爱的牧男,却因为リンコ珍而重之对待母亲老去躯体的柔软灵魂,爱上这个不容易的人,也是另一种命运纠缠被拉近的距离。
而那些背后无声温柔的试探、接近与挣扎,庆幸都被导演小心翼翼地用暖色调的镜头藏住了。在我看来,是留给他们敬重的体面。
有一个瞬间,那些彩色的毛线织物四处飞舞的片刻,就如同嘲弄被讳莫如深的男性特征崇拜。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不过是些寻常的织物而已。人生也好,社会也罢,没有那么了不起的,只要编织人生的人能够过下去,才是生活的本义与本身。